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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老陈仓皇,荒芜,来得这样悲凉。坟土之上长出石绿,掌心溽热的汗水,浑身冷气。人的骨头,骨头之上的皮肉,皮肉之外披着的遮羞布,一颗欲老欲死的心。病气来得急切,我倒在车内,暖气几乎要将人抽干。皮结在一起,干涩得几乎张不开,罗兰将手覆在我额头上,他说我病了。我说送我去夜馆。那个少年在浑水之中朝我望来,青红,齿印,他被剥落的衣裳。他脸上未干的痕迹。脆弱的,癫狂的,压在黑洞洞的鬼影下,他白得惊人。他说带我走。我答应了。我想不起来什么,面颊发红滚烫,坐着,甚至没有力气悲哀什么。鼻腔泛起过酸,润在眼里成了水。周遭太安静,疼从骨头里渗出来。不知道究竟哪里开始的疼,后来磨得人喊不出口。罗兰握住我的手,手心很热,几乎将我灼伤:“躺下会好点,表姐。”车太老,老得连零件都抽搐。我卡着不上不下,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他一直握住我。好像要带我逃。眼睛干涩,闭上眼时像刀割一样。车开得很慢,我睡了很长一觉。那一觉里什么都没有,我想起来一个少年。很漂亮的少年。很漂亮的。车到时快天亮。罗兰在我身旁,脸色苍白许多。仍然笑着,没说什么,眼下泛起一层很淡的青。我将手放在他胸口,心跳得有些用力。我终于切实体会,他薄弱至此的身体。我搂着他,他回抱我。“我没有事,表姐。”“不要太紧张。”“你回家。”我闷着声。“我想陪你进去。”他抚着我的发顶。“你回家。”“不要让我担心。”他拍了拍我的背,很长叹息:“那我先借走你的车。”“表姐。”很久以后,在他远行之前,“我看好萧欠先生。”我愣了一会。然后一个人,摇摇欲坠,站在夜馆门前。白日里的馆,少了纸醉金迷的欲望。一张招牌沾满黑浑,那些鬼披上人皮,回到世上。老朱在夜馆外掐着烟。看见我,什么也没说,将烟头扔在我的脚边。烟头尚未掐灭,带着火,擦过我的鞋边。我的身体好像被架空,好像成了一张纸,在那一瞬间淌动。我倒了下来。倒在石头地上。长久的疲乏将我扑灭。我好冷。衣服被阴湿,墓里带来的水汽。我瘦得只剩一副骷髅。老朱满面惊惶,朝我喊叫。我睁着眼看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将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在背上。在颤动间,他骨瘦如柴的身体,撑起过我,也撑起过蝴蝶。我们颠簸着,他带我在夜馆里乱窜,将我带到夜馆里藏得最深的那个地方。蝴蝶活在那个地方。长廊,煤油灯火,一路上有人躺在路中,老朱跨过他们的躯体。那些酒鬼烂鬼,那些被世上遗弃的大多人——沉在苦难中,靡靡不见天日。谁也不要可怜谁。门外站着情人,一面错愕地望向我们。那个小孩手里拿着沾湿的毛巾,见到我时几乎怔住。老朱将他推开,把我往床上放。床上躺着那个艳丽的少年,在昏沉里,被布单遮过大半身体。我被放在他身侧,门外小孩跌撞着过来。“这是怎么了!”“她倒外面了。”“萧欠怎么样?”“昏了三天,没怎么醒。醒了又睡……”他们说了很多,我躺在蝴蝶身旁。他的床很硬,身上铺着几层被子,有腥烈的汗臭。少年的身体没有衣衫,有一种单薄的美丽。他的身上还是那股香气,带着脂粉的味道。我太冷了,抢了些他的被子,贴在他身上。他的身体比我热络,我抱紧他,将他嵌实在我身上。他似乎拧了拧眉,仍未醒来,却着手想将我推开。我钳住他的手,扣在我腰上,将他搂入怀里。少年在反抗,力气大得我按不下。我抱着他,很轻地说:“你不要再推我了。”“我没有力气,而且真的很冷。”他忽然安静,将我带入怀里,好像很久才回了些什么。可我忘了。我睡了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蝴蝶已经不在身旁。我身上披了一张毯子,那是我的毯子。由头到尾,将我裹实。床上垫了很多衣服,细密的,柔软的,将整张床铺满。床侧放了一盏烤灯,将铁烧得通红。可我没有力气去想什么。我躺在他的床上,门被掩上,有人在外面低声地吵着什么,我只能听见片段。“你为什么要推她。”“我推个鬼?!她自己倒了讹我?”“朱老九。”“你弄清楚萧欠,我把她送过来的。”“你别把错往我
头上推,谁知道她发什么病!”“朱老九。”“去给我拿点药。”老朱骂咧开来,脚步却越走越远。少年推开门,朝我望来。没有笑,也没有说话。走到暗处的柜子,又抽了几件箱底里的衣服。那些脏去的单子被他拖在地上,他满手拿出去,回来时带了几床软白的铺面。他将衣服折好放在床上,又将被褥盖在毯子上,仍然一句话不肯说。被褥很干净,没有臭味。我看着他,他没有对上我,将东西放下以后出门。回来时带了一杯水,又出去。我朝他说谢谢,他临门时顿了顿,哼了一声,不肯回头。老朱要闯进来,被他扯着胳膊甩回去。老朱骂他疯了,他不吭声,从老朱手里抢药看了看,又扔回去。男人过来,黑黝黝的手,朝桌上放了一盒药。气息变得收敛,垂着头哑声着:“你发高烧。”我没有回话,就着水将药灌下去。“一会我们送你去医院。萧欠还病着。”“照顾不了你。”“床单是谁换的。”我突然打断。老朱盯了我一会,扯着脸讽刺:“你觉得在这谁会管你这些讲究?”“罗缚,我不管你在外多大的小姐。”“我告诉你,我讨厌你。”“我他妈就烂命一条,大不了你整死我……”“朱老九。”有人叫住他。蝴蝶站在他身后,比他高出一些,按着他的脖子将他往外撵。门被重重合上。我大概病得很厉害,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我一个人躺着,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人来人往。有些给我添水,有些带了点吃食。我巴巴地看着他们,他们什么也不说,将东西扔下就走。我被暖气烘出一层汗,黏糊在身上又酸又臭,索性将外套裤子脱下,将文胸摘掉挂在一旁。胸口少了拘束,浑身只剩一件毛衣。我连收衣服的力气都没有,揉成一团扔在床底。再讲究的人,病痛时都管顾不上什么。少年的衣服,藏在墙角边,很新,上好的丝绸。我套在身上,滑润的质感。夜馆里这些人对我的厌恶毫无遮掩,却仍接二连三照顾。蝴蝶没有再进来。我很少生病。大多时候自己扛过去。也不用吃什么药,渴了就自己煮点水。我少年时一个人在外,有年病得觉得要死,老师送了几片药,我干着喉咙吞下睡了很久。醒来看着四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抹月光。很亮的月光。从外照入钢窗,像一盏灯。我抬起我的手,就这么一遭一遭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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