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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太太竟然亲自来码头上接人。当着卞小英的面,她没有露出喜极而泣的样子,只将慎年的手紧紧攥了一下,然后叫令年挽起她的胳膊,母女依偎着上了汽车。她的所有心神显然都在儿子身上,汽车在黎明的街上行驶时,于太太不时转过头去,用一种慈爱、骄傲的目光去打量慎年。
确认慎年毫发无损,于太太将令年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辫,用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方式柔声问道:“在你姨妈家……没吃苦头吧?”
于太太上了年纪,稍有风吹草动,人就眼见得憔悴了。令年知道她是真心地牵挂自己,心里头五味杂陈,只能竭力露出微笑:“妈,我很好。”她把脸贴在于太太衣襟上,鼻子里泛酸。不一会,于太太感觉衣襟竟然湿了,惊讶地抬起手,在令年肩头轻轻拍了拍。
于宅里灯火通明,连同康年、卢氏,都在夤夜等着,见卞小英也随行一起来了上海,当然都喜出望外,要请卞公子去客房里安置,卞小英心想,他们一家人团聚,兴许还有许多话要说,自己夹在里头,为免碍眼,便说:“水师衙门里也有住处,我正好去见一见同寅。”辞别了于太太康年等人,再往人群里去找令年,她竟然早就躲回房里去了。
于太太嘱咐他不要客气,“会完同寅再来。”
卞小英领命,乘坐于家的包车离开了。众人熬了半夜,都哈欠连天了,各自去补觉,于太太倒是精神很足,在沙发上拉着慎年,有满肚子的话要问。慎年心情不好,被于太太絮絮地追问半天,才答应一句,眼见于太太不高兴了,慎年才无奈地一笑,起身道:“妈,我一整天没合眼了。”
于太太只能放手,她跟着起身时,衣襟上还隐约看见一点湿痕。见慎年的目光落在那里,于太太被提醒了,叫何妈去看令年在做什么,何妈蹑手蹑脚去看了,回来说:在床上躺着呢,静悄悄的。于太太道:“那就别吵她了,等早上再说。”
“妈,”何妈离开,客厅里没了外人,慎年说道:“你也不要太厚此薄彼了。”
于太太一怔,要辩解,又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叹气道:“这是做母亲的天性,哪里能藏得住呢?”
慎年说:“有些事情,不要总怪到别人头上。你既然是做母亲的,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
于太太听这话不对,心倏的揪紧了,“你又做了什么……”
“没什么。”
慎年打断了于太太的追问。他平日在于太太面前,虽然不是言听计从,但大抵还算体恤和尊敬,今天却话里都透着不耐烦。于太太露出伤心的神色,回卧房时,经过了令年的门口,她推开门看了一会,放轻脚步走进去。
令年还在熟睡。弯弯的覆发下,一对长睫毛交叠着,是个很乖巧的样子。太乖巧了,于太太疑心她其实是醒的。端详了令年一会,于太太替她掖了掖被子,说:“受了很多委屈吧?”
令年挣开惺忪的双眼,眼底有些发红,她叫声妈。
于太太道:“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别总憋在心里。”
令年靠在床头,坐了起来。看于太太的脸色,应该慎年没有跟她乱说话。令年悄然松口气,对于太太笑道,“妈,这一趟很太平,你看二哥,一点事都没有。”
“你没有事,我才放心。”于太太替她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问起了和卞小英巧遇的经过,最后问她:“你没在小英面前透露去云南的事吧?”见令年摇头,于太太心头也一颗巨石落了地,至此,才满心舒畅了,“不要那么傻,什么事情都跟人说。对他们那种人家,女儿家的名节,不是开玩笑的。”见令年很困倦了,于太太没有再多话,命她安心睡着,便满脸笑容地下了楼,亲自择定菜单,让厨房出去采买新鲜的食材,好款待南京来的姑爷。
卞小英当天没有急躁躁地再登门,令年便趁机在卧室里赖了一整天。她这趟回来,是掌上明珠失而复得,于太太对她更娇惯了,下人们在客厅里禀事,都压低了嗓门,怕吵到三小姐。慎年才和听差说了几句话,就被于太太赶去了书房。
他也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清晨洗漱过,从头到脸格外的洁净。把电报拆开来一看,是宝菊发来的。他果然效率奇高,才到河内半个月,已经租好了货栈、航船,并雇了一名通译,一名管事,几个伙计。电报里称,这会正是安南茅术采挖的季节,价格很贱,他看报纸说东北闹鼠疫,上海恐怕要人心惶惶了,可先采买一货舱的茅术回去。这个东西烧来防疫,天天烧,也不值钱,应该好销。
末尾还加了寥寥数语,将租赁货栈航船和采买茅术的帐略微汇总了一下。
康年这两天衙门里忙着迎接郡王大驾,正事没人管了,正好在家里偷懒。他自慎年手里将电报接过去,看完了,啧啧地称奇,“这样的人,不做官可惜了。”
慎年不以为然,“总不见得人人都想做官。”
“我知道,你是不想做的。”康年把电报撂在桌上,手扶在慎年肩膀上,那是个兄弟之间郑重其事、很有力度的动作。他往圈椅里一坐,黯然地望着外头郁郁的树影。“想想我刚入仕时,也是野心勃勃,想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可官越做越大,却觉得自己在衙门里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奔头在哪里。朝廷已经一蹶不振,就算做到邝中堂那样,也不过在泥潭里陷得更深,”他看向慎年,“还好你没跟我走一条路。”
“大哥,别一条路走到黑。”慎年斟酌着,说道。
“身不由己啊。”康年喟叹一声。不到三十岁的人,脸上已经有了些萧索的意味。随后他告诉慎年:“洵郡王后天到上海,法国领事要在礼查饭店宴请他,外白渡桥一带要戒严,到时候别让妈和小妹她们出去乱走。”
慎年心领神会,“怕刺客吗?”
“汪兆铭刺杀摄政王同案的案犯还潜藏在法租界,谁知道到时候会出什么乱子。”康年脸上很冷漠,“这些乱党,不是到处烧教堂,就是刺杀政府要员,还巧立名目挨家挨户地募捐。领头那一个,就是汪兆铭的姘头,人称陈四小姐,你见着她,还是躲远一点。”
康年去衙门后,慎年也出门了。于太太空有一肚子欢喜,儿女都躲得不见影子,只能对着芳岁和百岁絮絮叨叨。次日早饭时,令年被何妈和阿玉三催四请的,才靸着绣花拖鞋,走来了饭厅。于太太责备的话还没出口,见慎年走进来了——又是彻夜不归。
一个两个都让她生气,训得过来吗?于太太只能叹气,把咿咿呀呀的百岁抱到膝头逗他,“小二毛,以后长大,可不要学你的二叔。”
大毛嚷嚷道:“我也不要学小姑姑,她可懒了。”
令年拽了拽芳岁的羊角辫,耷拉着眼皮坐在餐桌前。她筷子半晌才动一动,何妈死死盯住她,不觉张大了嘴,恨不得自己替她吃。她连声逼令年多吃,“小姐,看你这趟出门,又黑又瘦,跟个烧火丫头似的,卞公子还能看得上你吗?”
阿玉忙回护令年:“我看卞公子对小姐挺殷勤的。”
“你懂什么?”何妈白了阿玉一眼,很老道地说:“婚前殷勤,婚后,哼,不见得。男人!”
令年索性道:“我不吃了。”
见何妈皱眉,阿玉这才笑嘻嘻道:“何妈,你不知道,小姐和卞公子约好了,今天要出门。”
何妈这才笑逐颜开。于太太怕卞小英随时就到,打发令年去换衣裙,梳头发。这时慎年已经回房洗漱过,下楼来,正坐在令年身侧。大概是这两天何妈总念叨她黑的像乡下人,令年脸上和脖子上涂了厚厚的雪花膏,散发着幽幽香气。
于太太又叮咛令年:“卞公子待人和气,那是他有涵养,你不要给他脸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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