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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刘时敏沉声道:“今日酉时,你带那张氏兄弟,到我下榻的驿站来。”
……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康慨地撒在松江府上海县的屋宇和青石板小街上,但空气中的寒意显见得更浓了。
一个壮实的本地男人驾着骡车,停在胡记染坊前。
坊门已大开,一个少年听得骡子的铃铛声,从院内迎出来。
“阿俊,九莲庵那个杀人的尼姑,县老爷定罪了没?”
壮汉一面将装满湖州生丝的竹筐从骡车上卸下来,一面满含猎奇之色地问。
叫阿俊的少年摇头道:“还没。”
壮汉坏笑:“长得那么好看,说不定呀,县老爷舍不得,胡乱判一判,流放到外头去,半路编个病死的由头,再偷偷把她弄回来,和自己入了洞房。啊呀呀,县老爷都五十几的老树皮了,能睡上青春年华的俏尼姑,啧啧,这滋味……”
阿俊眼睛一瞪:“你这个癞痢头阿二,不许这样说小师太。”
“哎哟哟,阿弟十五腰力好,寻个娇娘床里倒,阿俊,你思春了,心痛漂亮尼姑了。”
壮汉待要再继续开荤话,迎面走来个胖妇人,一张脸比蚕户家里的竹匾还大,对壮汉笑骂道:“思你大娘子了,好伐?不要瞎三话四没正经了,快点进去,把头一批染好的丝,数数清爽。你好歹是朝廷在籍的匠户,办事拖延了,不怕朝廷打你板子啊。”
壮汉涎着脸道:“不怕,打完了有阿姐你心痛我。”
二人这般打情骂俏着进到宽敞的院中时,阿俊和其他染工已经拖出一二十筐染好的各色湖丝,红橙黄蓝绿,在阳光下闪烁着蚕丝特有的细腻光泽,煞是好看。
壮汉这时候倒不再油腔滑调了,而是解下背着的包袱,从里头取出缠绕色线的花本子,蹲下来,捞起色丝,仔细比对。
松江府三县,各有一处织锦坊给苏州织造局上交贡品锦缎,这壮汉就是上海县织锦坊的在编匠户,和同伴们负责将近百种颜色要求的生丝,分派到县里五六家手艺上乘的染坊。
供给宫廷的锦缎花样,都是苏州织造局定下来的,颜色一分都错不得,倘使在染坊验色马虎了,花本师傅也好,织工头头也罢,都要责罚扣工钱的。
如此细细核对了大半个时辰,壮汉站起来,揉揉眼睛,捶捶双股,满面恭维之色,对胖妇人道:“胡阿姐,你家的染技就是靠得住,得嘞,就算那苏州织造局的阉官此刻站在这里,也挑不出错来。”
他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一阵乱哄哄驱赶路人的声响。
“胡桂花,织造提督刘公公大驾光临,带着你的伙计们跪迎!”
花白胡子的甲长急步小跑进院,呵斥道。
染坊里众人刹那惊惧后,很快纷纷扔了手里的活计,呼啦啦跪下一片。
来收丝的壮汉垂头盯着地面,心中啐自己:说阉人,就来太监,怎么从没见你唠叨钱的时候来银子呢!
提督太监刘时敏,仍是一身朴素的松江布袍,迈进院来。
这一回,他没有挂着惯有的和气笑容,而是面无表情地走到色丝筐前,背着手端详。
胡记染坊的女主人胡桂花,听到头顶上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来:“这几筐,是袖叶、黄瑾花和大叶榕染的?”
胡桂花挪着膝盖移动过去,唯唯诺诺道:“回公公的话,正是这些染料染的。”
“是宫里头要的颜色么?”刘时敏又问。
胡桂花指了指趴在一边的壮汉:“公公,那位阿哥,是我们县织锦坊的匠户,管色丝的。”
刘时敏“哦”一声,转向壮汉问道:“颜色对么?”
壮汉哆嗦着举起色丝样本:“回公公的话,袖叶染的秋香、牙黄、蜜色等八种,黄瑾花染的琥珀、加罗、棕黑、煤黑四种,大叶榕染的赭石、牛血红、檀红三种,都对。”
刘时敏接过本子,翻了翻,点头道:“染得不错,特别是这大叶榕的牛血红,血色很正,加的石灰量,染工们上了心。”
胡桂花听着应是赞赏自家手艺的意思,稍稍宽心了些,连连叩谢。
刘时敏却不理她,仍问那壮汉:“上海县的织锦坊,都是依着局里定下的规矩吧?一种颜色,只能发给一个染坊做。”
壮汉连连点头。
刘时敏又道:“大叶榕这个牛血红,只有这家胡记染?”
壮汉不明白大权在握的公公为啥揪着这个问题反复问,瞥一眼胡桂花,见她脸色似乎微微一变。
莫非这个老娘皮不知好歹,偷偷地拿官定的特殊颜色,去给别家染丝染布了?
壮汉这时候当然先要撇清自己的干系,表明自己是个熟知纲纪的匠户,遂很肯定地回答:“公公,万岁爷和宫里各位贵人们用的顶好看的那些颜色,莫说我们平头百姓,就是举人老爷和员外老爷们,也不敢用。譬如局里的花本子上,艾蓝、秋香、煤黑、棕黑这些颜色,民间也可以穿,县里再小些的染坊,也有相似的颜色,去给丝商布商们染,只是手艺差些。但花本上的牛血红、胭脂红这几个颜色,定了一家染,别的连这样的染料都不能存,否则若被举告,要吃大官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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