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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盏听他这话,便晓得他是有意来安慰,心上很是芜杂,既是感激,又隐隐怀着些难理清的恨意。
他走到廊下吩咐丫头在屋里治席,须臾刻意扬着嗓子,转回屋里来,“我这里冷清些,你不要见怪,肯陪我吃杯酒才好。”
席泠缓缓点头,“怎么都好,我随君就是,横竖我舍命相陪。”旋即起身,在厅上慢吞吞转了转,“怎么搬到这屋里来?我方才跟着你家小厮过来,进进出出的,也不觉方便。”
“嗨,清静嘛。”何盏引着他把屋子里里外外转遍,卧房里打帘子出来,恰值丫头们摆了酒饭上来,两个人就在右边小厅内坐。
墙角架着熏笼,两杯酒下肚,愈发暖和,何盏时时笑着,眼里却是久驻凄清。席泠以为他眼中的凄凉之意全然来源于绿蟾,脑子里想了一堆措辞要安慰。最后却一再缄默,执樽去与他相碰,吃起酒不似往日推拒,像个豪客,毫不顾忌。
何盏也趁势一杯接一杯求醉,吃得脸颊生红,酒意酿得发酸发胀,胀得眼目里,像是噙着泪。他的心空了个无底的洞,吃进去多少酒,就沿着黑漆漆的洞淌下去,没有归路,也阗不满。
但他绝口不提绿蟾,抹了把脸,那一点泪星化为一丝凄愤:“我听说咱们上元的城外在修筑堰口?我一猜就晓得,必定是你的意思。”
席泠把盅笑了笑,“怎么就见得是我的意思?”
“你这个人,别人不放在心上的一些小事,你总是时时记挂着,看事情细致入微。从前又常说,百姓生计无小事,上回还与我论过这一桩。”说到此节,何盏望着杯中的酒,倒映着他失望的目光,“只是这回户部又肯出银子了?倒是难得。”
他们是自幼的好友,何盏为人之赤忱,倘或要藏点什么事,总也藏不住,时时从他眼里泄露出来。席泠倒还有一些清醒,歪着眼睨他头顶的银冠子,亮锃锃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地流着光,像无数只澄明的眼睛。
他明白的,他迟早难逃这些昭昭的眼。这些眼,是他不能埋没的良心、是何盏坚不可摧的心志,是像他们这些读书人无怨无悔的决定。
此刻再看他的影子在眼前打转,就恍似个宝鉴在他面前晃,要照定乾坤。他却不见半点心虚,也不隐瞒,一只手撑在案上,坦率地笑,“自然了,户部哪里肯管这桩闲事。”
“户部不肯管,又是哪里来的银子呢?”何盏摇着玉斝,萧瑟的笑颜里带着试探,“未必应天府会有这个钱?应天府衙门的库我还是知道的,转来转去,也就一二十万银子,年年打亏空,哪能拿出来管那些事情?”
席泠把眼皮稍垂,再抬起来时,眼色愈发跅弛,舌尖抿了一下下唇,“何必问这样多呢?你这样问我,我还以为是在你都察院的公堂上受审呢。”
这话不知是隐瞒还是承认,何盏忽然不太了解他了,他在他看不见的背面,有另一副姿态。
他正犹豫该不该试问下去,席泠却倏然一口饮尽白釉盅里的酒,两手拨弄着空的盅,郑重了一些,“说真的照心,如果有一天这些话你是在都察院的公堂上问我,我一定一句不落地如实招供。但你在这里问我,没多大意义。你太心软了,就是问出话来,你也会体谅我的苦衷,假装没听见过这些话。可你要记住,你既然进了三法司,就该明白法不容情,有一天,不论我有什么苦衷,你都要以法横度。”
何盏心内振荡,他想不到席泠会如此坦诚,反而叫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迟疑慌张着,埋下脑袋,攥紧手里的盅,攥得经络突起。
席泠也没想到自己的坦率来得如此早,或者是他有些累了,索性豁然地拍拍何盏的肩,“倘或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坐在公堂上审我的人是你。”
他揿着何盏的肩拔座起来,推开槛窗,云迷月隐。仍然有几点稀星,照着他落拓又狂妄的眼,“照心,这世上,也只有你有资格审我。”
“为什么?”何盏转向他的背影,满目疑惑,似水摇曳着。
席泠笑了笑,“因为你帮了我不少忙,自幼你就是个良善人,我买不起纸笔,你慷慨解囊不少。那年咱们赴京殿试,在客栈里撞见那几个世家子弟的捉弄,你半步没退,咱们还招了他们的小厮的一顿痛打,你记不记得?回到南京,你一门心思为我向你父亲寻官谋职,为我的前程费了不少心。我知道你是个施恩不望报的君子,但我记得。都说我席泠秉性凉薄,但我不是没良心。来日闹出事来,此案你来审,必定震惊朝野,叫世人看看,你照心,不是个无用书生!你比他们,都能做个良臣。”
何盏闷坐半晌,举手间,不留神碰倒了案上玉壶。酒淅沥沥地往地上坠,满室浓醉。
他稀里糊涂地,已经分不清是与非,蹙紧了眉,“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我是问,为什么做了这些事,又不做到底?倘或你做到底,我一准将你绳之以法!也不至于像现在,拿不定主意,左右为难。”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席泠悲怆地欹在窗上,让寒风吹冷他,“是人就有个苦衷,有个无奈之处,但这些不该你一个都察院的官吏来过问。你掌握朝纲理法,就该依法办事,要是连你都模糊了是非边界,这世道可就彻底浑浊了。”
说到此节,他又体谅何盏的矛盾,软下态度来,“但作为知己,我可以告诉你。你是看在眼里的,像我这样的家世,只能靠趋炎附势才能高升。可话说回来,哪个‘势’白白让你去依附?这世道根本没有正道给我走。我走这条路,只愿真有那么一天,千万读书人不再走这条路,千万为官者能以我为戒。”
何盏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但他此刻一团混沌,一个不防,手肘滑落,整个脑袋闷头磕到案上去。
席泠望着他笑了笑,招呼丫头进来安置何盏,待要自行归家,谁知脚下趔趄,站不稳。
丫头忙使两个小厮来,将其送回府上。箫娘这头也未睡等着,满室烧了一半的烛,坠挂着狰狞的腊滴,拥着一簇簇暖黄微弱的火苗子。
烛火乱动一阵,是她指挥着人将席泠放在铺上,打赏了小厮银钱,连谢了几番,使仆从送人出去。
这厢折身进屋内,阖拢了门便是一通埋怨,“我叫你陪何小官人吃酒解闷,可不是叫你自家吃成烂泥!明晓得自己吃不得酒,也不掂量着些。醉得这样子,又要劳累我给你洗漱!我该你的?”
说着一股屁落在床沿上,恶狠狠瞥着席泠烂醉的脸,一把搡他,“啊?你说说,我是不是上辈子该你的?!”
席泠一手抬起来,捞倒她,在她脸畔睁着迷蒙的眼,“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你怎么总是说不完的话?少抱怨我两句,我头疼。”
箫娘剜他一眼,撅着嘴爬起来,两手分在他额角,给他轻轻按着,“头疼就不要吃这样多嚜!”说着又搡他一下,两片山楂红的嘴皮子骨碌骨碌地唼喋个不停。
窗外竹林在呼啸,满世界都是凛冽的风,席泠倒在和暖的床铺里,好似忽然间离了纷扰红尘千里远。这是他安稳的世界,什么都不能侵袭,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懒洋洋地抬起手捏她的嘴,“不说了,不说了好不好?你一闹,我愈发头疼。”
箫娘给他怄得笑了,倒在他胸膛里,伏在他心口,听他疲累却清晰的心跳。席泠的眼散乱地朝四下里看,周遭烛火什么时候熄灭了,外头是月或日,白森森地悬在窗纱上。芳屏、瘦架、宝榻、银瓶、各式繁绕的雕花散落成满地鸦青的泡影。
他抬起手臂紧抱了他唯一拥有的真实,清醒而迷醉地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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