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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总忍不住多疼我几分。
晨练完了,便做早膳。咸安宫的膳食都被直郡王透过话了,给的东西狗都不吃,我们自个用砖与沙土在后殿搭了个小灶头,跟每日来送菜粮的苏拉都讲好了,一半送膳房,一半偷摸留在后殿,反正膳房的人也同情程侧福晋,他们不敢违抗直郡王,便只装作不知罢了。
从此,程侧福晋便日日都是自个做。
我是很佩服她的,她进了咸安宫不慌不乱,也从来不哭,有时候还总是笑意盈盈的,即便身陷囹圄也依旧很有过日子的模样。二阿哥颓唐了好些日子,全仰赖她细心开解,她还逗二阿哥说:“二爷,怎么也没想到,咱们竟在这儿过平凡夫妻的日子了。”
二阿哥那瘦得过分的脸才露出笑来。
或许是为了这句话,也或许见不得程侧福晋劳累,二阿哥总会帮着程侧福晋做所有的事,晨曦未露,二阿哥笨手笨脚跟程侧福晋一块儿择菜,和她一块儿进灶房,学着揉面、剁馅,我们想进去伺候,还被二阿哥轰出来了:“正想跟阿婉一块儿呆着,你们凑什么热闹,都自去用饭。”
他们冬至包饺子,夏至煮汤圆,春日看花,秋日晒书,虽显得清贫可怜,但这样的日子长了,连二阿哥都会调侃道:“咱们两个平贫贱夫妻,倒不曾百事哀。”
夏日里没有冰,热得汗流浃背,两人便都只穿纱衣,敞开着窗,就着月光用蒲扇打蚊子,两人忙了大半夜也没睡着,却又觉得好笑,一齐笑了出来。
有一回,又不知生了什么事儿,外头总觉得乱糟糟的,万岁爷让禁军将二阿哥带出去问话了,从早到晚,真是出去了一整日都没回来,程侧福晋一个人在咸安宫呆了一整日,担心得坐立不安,没想到夜里二阿哥总算一瘸一拐地回来了,还捎带了满满当当的好吃的。
原来那日是赫舍里皇后的阴寿,万岁爷让二阿哥去生母灵前长跪忏悔,后来见二阿哥跪在香烟袅袅的大殿里,背影单薄,长辫斑白,万岁爷再硬的心肠也终究不忍心了。赫舍里皇后的阴寿办了席面,便准许二阿哥一并用膳。
二阿哥自个没吃多少,却犹豫着跟万岁请旨,想带几道菜回去。
据说万岁爷听了差点噎住了,默然瞧了二阿哥好半天,长叹口气,才无奈地摆摆手。于是二阿哥高高兴兴地跟侍膳太监要了两个大大的三层食盒,给程侧福晋带了满满两大食盒的好菜,全是侧福晋爱吃的:有挂炉鸭、炸藕盒、酸奶杂果冰碗、果子酒……
我陪着程侧福晋侯在咸安宫铁栅栏门附近,她不敢靠太近了,那些禁军凶得很,她蹙着眉头,担心都挂在了脸上,好不容易听见宫门口有了动静,踮着脚张望,就见二阿哥两只手都提着食盒,胳膊肘下头还夹了一小盆月季——瞧那花盆雕龙刻凤就知道是乾清宫的东西,想必也是趁皇上心情好,舔着脸跟皇上要的。
那一晚,两人坐在荒草萋萋的院子里,桌边摆了盆娇艳欲滴的月季,成了这荒宫废殿里唯一的鲜亮颜色。程侧福晋吃着好长时间没吃过的鸭子,还吃上了甜甜的冰碗子,幸福得眯起了眼睛。二阿哥也难得地高兴,在边上替她拆骨头、拌酸奶,又扇扇子,忙得不亦说乎。
我却感到心酸,背过身去抹眼泪,又被吉祥爷爷一把拽走,骂道:“晦气东西,你流什么马尿呢,没见主子们难得高兴?滚滚滚,去烧柴煮水,晚上格格要烫脚。”
程侧福晋身子虚,之前还在毓庆宫时看过太医,说是体寒体虚,都说寒从脚起,在咸安宫吃不起那些名贵的补药了,只能烫烫脚,发发寒气。这也是二阿哥每日必要为程侧福晋做的,我头一回见二阿哥坐在小板凳上给程侧福晋按脚,都差点吓晕了过去,便是再怎么落魄,二阿哥也曾经是太子爷啊——哪个皇阿哥会给自家福晋捏脚?
二阿哥替程侧福晋捏脚,还会故意挠她痒痒,逗得她一笑。
后来这样的场景见多了,我就习惯了,二阿哥在咸安宫里已经全然瞧不出贵为太子的影子了,他在这里真像他和程侧福晋说得那样,是一对市井里、凡尘之间的平凡夫妻。他们相依为命,早已没有身份之隔。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过平生。”[注1]这是二阿哥抄在纸上的诗句,我不识字,程侧福晋在一旁轻轻念了出声,这诗好美,我便记在了心里。
如果能这样下去该多好,即便永远被困在这里,但只要有真心的人相伴,这日子也不算难熬,只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注2],好日子总是那般短暂。
我原本是很喜欢夏日的,总觉着好风好水好日头,比冻掉手指的冬日不知好过多少,直到程侧福晋在酷暑天忽而倒地不起,再没有醒过来。
那天她还说,要用耳上的那对珍珠耳环给苏拉换个大西瓜,吊在井水里湃一湃,好给二阿哥解解暑——这样的日头跪着听训实在不好受。
程侧福晋放心不下二阿哥,日日都陪着他,为他撑伞遮阳,那传旨的太监原本还不许,后来程侧福晋塞了金镯子过去,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恨得牙痒痒——那只吉祥爷爷都不忍心收的金镯子终究还是没留住。
暑气蒸人,二阿哥还没病倒,她就受不住了。后来我才知道,程侧福晋的身子早就掏空了,不过是为了二阿哥才苦苦支撑着到今日,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没了。
往后,我最恨的就是夏日了。
我自小没娘,程侧福晋见我头上生了虱子,吉祥爷爷说要把我的头发全都剃了,再用滚烫的水浇在头皮上,好把虱子卵也烫死,多吓人啊!程侧福晋赶忙将我搂过来,说:“哪用得着这样酷烈的法子,我来,一会儿也就好了。”
她拿了篦子来沾了些薄荷烧的水,替我梳头。
我是个奴才,哪有主子伺候奴才的理,我想跪下,她却牢牢把我摁在凳子上:“别动,都落得这幅田地了,还计较什么主子奴才的,我以前也是这样替额林珠梳头的,如果她还在的话,应该已经嫁人了吧?你坐着,权当——”
她没说,但我不动了。
我知道了,她或许是很想她的那几个早早没了的孩子,只是不敢挂在嘴边,怕惹得二阿哥也伤心,这些思念积蓄在心中,乃至于将我这样低贱的人也当成了孩子来疼爱。后来吉祥爷爷也说:“你多去格格面前伺候,她瞧见你高兴。”
我答应着,但日子过得太快了,那天我如今都不敢再回想,每每回想起来都叫我喘不过气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像傻了似的。
后来很多年,我都偷偷给程侧福晋烧纸,等我老了放出宫去以后,我寄居在一家寺庙里过活,我给二阿哥和程侧福晋都点长明灯,每日在佛前为他们祈祷,盼望着他们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到没有高墙的地方去,像清溪一般奔快,平安喜乐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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