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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襄在烟馆里鬼混了一夜,隔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才走回家。刚下了马,金波就迎出来,在他耳畔如此这般地描述了一番,杨廷襄倒退了一步,左右扭头一看,仿佛身后有个鬼影子似的。他以前琢磨事情时,总要捋一捋脑后的辫子,一时旧习难改,便把头发慢慢薅了几把,然后问金波:“两个人说了什么?”
金波道:“关着门,听不见。”
杨廷襄“哦”一声,“脸色怎么样?”
这话自然问的是于慎年。金波便说:“刚开始时很难看,要杀人似的!后来送太太出来,就好多了。”
杨廷襄听到这里,脸色也缓和不少,说:“这样也好,他们自家人,好说话。”只要于慎年不给他捣乱,他还是愿意跟对方叙一叙郎舅之情的。杨廷襄这么盘算着,进了家门,却不提慎年的事,只有意在令年面前转了几圈,见她没精打采,脸色总归还是平静的,不是要伺机逃跑的样子,杨廷襄心里有了数,他精心洗漱打扮一番,邀请令年道:“太太,有没有兴致出门散散心?”
杨廷襄“散心”的地方,不外乎赌坊烟馆和妓寮。令年毫无兴致,两眼定在报纸上,耳朵上一对翡翠坠子轻轻摇了摇。
杨廷襄不知道她只是对着报纸发呆,还当她真看新闻看得入迷,便也凑过头来。这一份专讲时政的滇报,正登的是禁烟会和红十字会募捐的新闻。慎年对禁烟无甚贡献,原本不值得浪费笔墨,还是那位女编辑多情,特意将他名字提了一提。杨廷襄眼疾手快,将报纸抽走,拽住令年就往外推,连声道“走走走”。
两人互相推搡着出了门,杨廷襄坐在车上,面上含着微笑,令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把头扭到一边。到了福鼎酒店楼下,杨廷襄吩咐金波:“去通报一声。”
令年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此刻掉头再走,又显得刻意,便脸色不虞地走进酒店的大堂。这时被打发去通禀的男仆已经走回来了,说于公子请两位去会客室。杨廷襄道:“一家人,何必见外?”便反客为主,轻轻踩着楼梯上去,嘴里叫着二公子,猛地门推开了。
他憋着坏心,故意要吓慎年一跳。慎年正站在桌边,手里拿了一叠这两天的电报在看,闻声将电报往抽屉里一放,快步走过去,用手将门抵住,皱眉道:“杨军长?”
杨廷襄冲着他一笑,说:“二公子,我和三小姐特意来给你送行。”将身子一侧,不远处正是凭栏而立的令年,穿着雪青缎面的披风,挽着坠髻。令年无可奈何,只能叫了声二哥。
慎年不见得喜欢这个惊喜,但也没说什么,开门放了杨廷襄进来。令年站在地上,环视室内,见桌上的托盘里几截烟蒂,几份报纸,上头用自来水笔随意圈写了几笔——这时慎年有意无意地,将报纸也折起来了,投进了抽屉。行李收好了,只有件外面穿的衣服还挂在木衣架上。
昨天说要去杨家造访,果然只是随口一说,他完全没有要停留的打算。
杨廷襄也看出来了。于慎年要回上海,他当然不反对。这客房是个套间,杨廷襄便自顾自负手在客厅里踱了起来,说道:“二公子,你自便。”
慎年哪里还能自便,只好摇铃叫人奉茶。杨廷襄见他对自己十分提防,转过身去时,一张脸已经沉了下来,心想:这人果然铁石心肠,烟一起抽了,妓也一起嫖了,还把我当贼一样防。心里这么想着,眼睛不断地四处乱瞟,踱到沙发旁那个小茶几边时,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说:“怪不得你不肯开门。”
小茶几上是一碟子吃剩的点心,两杯残茶。杨廷襄眼尖,瞧见茶杯上有点残留的唇脂印子,还有一团手绢在碟子旁边。杨廷襄故意往室内一看,揶揄道:“二公子有客?男客还是女客?”
慎年一愣,知道杨廷襄想歪了,他觉得好笑,瞥向令年的一眼便带了点微笑,嘴里说:“女客。”杨廷襄眉头一挑,待要打趣,慎年又淡淡道:“是小妹昨天忘在这里的。”
男仆来送茶。他昨天见慎年脸色不好,怕触他的霉头,没敢进来,这会得了慎年的吩咐,便手脚麻利地把那些点心、残茶和手绢都收拾走了。
杨廷襄好生扫兴,见慎年有不耐烦的意思了,他一转身,把金波叫了来,说:“我要替二公子践行,你去叫人整治一桌酒菜来。”
金波答应着,问摆在哪里。
杨廷襄践行是假,打探虚实是真,便说:“就摆在这房里。”
金波当他兴致来了,习惯性问了一句:“要不要去堂子里叫两个唱的?”
杨廷襄眉头一皱:“自家人说话,叫她们来干什么?”
金波这才想起令年也在,忙告罪不迭,跑下楼去。片刻功夫,酒菜摆了出来,令年半点胃口也没有,架不住杨廷襄极力邀请,只好解开披风,打横坐了下来,两个男人对坐。所有侍从一概退了出去,令年替二人斟了酒,杨廷襄很爽快,先敬了一杯,说:“二公子,这杯替你送行——现在,我该叫你慎年兄了吧?”
慎年道:“不敢当。”
杨廷襄见他爱答不理的,有些恼火,便仍叫二公子,他第一杯敬完,便不肯动了,眼睛示意着酒杯,对慎年点了点下颌,说:“二公子,你还欠我一杯。”
慎年一杯酒下肚,脸色没那么冷淡了,他捏着酒盅,笑道:“哦?我欠你什么?”
杨廷襄手往令年肩头一按,睨了她一眼,说:“二公子,你就不要不情不愿的啦。”
慎年略一思索,拿起壶斟了酒,正色道:“是我疏忽了,这一杯敬你们,恭喜。”
这盅子好大,令年把一口酒含进喉咙里,肠胃里一阵火辣,脑门上都冒了汗。见两人自斟自酌起来,她起了身,作出不胜酒力的样子,说要回家,杨廷襄便扯着嗓子叫了声金波,还是慎年把她胳膊扯了一把,温和地说:“刚吃了酒,别见风。”
他的手放开了,令年定了定神,说声好,便起身进了卧室。慎年和杨廷襄在外头说话,后者声音又高,很难让她集中思绪,令年在窗下坐了一会,游移的目光落到床头的小案几上。
案上有一团幽暗的绿光。
令年一怔,快步走过去,是当初丢失的翡翠无字牌,正静静躺在案几上。她把翡翠拾起来,底下压的是那张多出来的车票。
杨廷襄也在追问慎年对云南禁烟令和蔡督军本人的观感。
抛却个人恩怨,杨廷襄井不是个很可恶的人。慎年见他嘴上装的满不在乎,眉宇间却有些愤懑,他笑了笑,说:“先要禁烟,还要夺矿,杨兄,我看云南是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杨廷襄险些脸上挂不住,“二公子,这么大的云南,怎么就没有我杨某人的容身之地了?”
慎年说:“你在红河甸时,占山为王,得罪太多人了。蔡督军和你也不是一路人。云南虽大,一山不容二虎呀。”杨廷襄越要故作镇定,他越要危言耸听,“杨兄,我看,有人要杀你。”
杨廷襄把手里的酒盅捏得死紧,扬眉道:“哦,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敢来暗算我?”
慎年说:“不怕别人害你,你好好的在云南做你的杨军长,杨委员,又何必非要跟于家结亲,好往上海插一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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