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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后,翌国,上京城。
这里是翌国,翌君顾檐礼的天下。
上京是翌国之都,自皇城玄武大道出来的那条街叫和顺街。
从南至北,和顺街两旁皆是邸店林立,朱楼万千。道路形制不似其他街衢,和顺街的宽,足足够七辆标准形制的太平车并驾齐驱。饶是如此,每从正牌时分至三更夜里,这条街上常是人不得顾,车不得旋。每至旬休之时,更是一个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市是如此,坊之亦然。
天界的坊不设高墙,以街巷隔开。和顺街东为长空坊,西为碧云坊。两坊所居,或红楼贵眷,或富商大贾。无论是什么,都不乏门庭若市。干谒的、走访的、拜会的、外城来上敬的、千里外来打秋风的……源源不断。
京正园的广亮大门外,沿着粉墙,排起了长龙。长龙里的人多是些年轻白净的面孔,穿着暗花缎面的直裰,腰间挂着招文袋和玉符,头戴软脚幞头,身旁跟着一两个侍从或是私塾先生。排在前的人便垂头静立,几时不动一丝。靠后的人中则有些摆了把交杌坐着看书,也是不出一声。
李长渊瞧了瞧远处一排整齐的人头,顿时心生退意,扭头向旁边的人小声到:“先生。”
“公子有事?”
“国试向来由礼部全权负责,试卷题目由安礼台学士所出,君上又亲命了礼部齐尚书为座师。这怎么也和刑部扯不上关系啊!要说关系,学生只闻好似散卷官有个是比部员外郎,可这散卷官……怎么这么多人来拜会安家啊?”
李长渊祖籍凛州城祁县,是那里县学的廪生,年纪不大,天界八百岁及年,他约莫有八百来岁。其父李炳做绸缎生意,在当地也是颇有财势之人。翌国有个举人之间的习俗,若是有家中条件不错的,本身也有几分才华,便要在春围前早早上京中来,找了家中能说的上话的朝中官员干谒拜会。若是届时春闱落榜,到底也在这些官员前混个脸熟,再好点认个师门,倘若人情够硬且礼送到位了,也不愁在朝中混个一官半职的,就算不入流,好歹也是个京官,能留在京城里,日后再由上峰提拔,也是有些前途的;若榜上有名那就更好,做了天子门生,日后在官场上,必是能光宗耀祖。
“公子可还记得,方才我们路过碧云坊齐府时,外面是何光景?”
李长渊想了想,道:“自是忘不了,就是要看先生问的是哪种光景了。人么……既然是礼部齐尚书的府邸,那比这里多三倍的人就是正常。要说不同,大概就是,他们穿的都灰头土脸的,想让人不知道他们是书生都难。”说罢,他扯了扯嘴角。
“公子既然知道,那理应想想,为何两边如此差距。”
李长渊不说话了,默了半晌,才问:“爹又找了什么门路?本身我中举就是好巧不巧的,让我去参加春闱,那妥妥是把炮灰往战场上撒。爹又不缺银子,想让我做官光耀门楣,他捐一个不就得了!还非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证实了我就是那炮灰才肯作罢。”
“公子啊,找什么门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对。找对门路,饶是八品小官,几两白银,也好过送几车黄金进朱门。”
“先生,我还是不明白。您是说,国试实际上是由安大人掌控吗?可安大人分明是刑部尚书,又怎管得了这事?况且—”长渊倏然压低声音,“上京不是有句话么,‘流水的朝臣,铁打的风宪’。就算官员们结党营私,可谁又敢在三法司头上动土?三法司,是圣上颜面。先生,你可知这到底是为何?”
“公子,你看着我。”那先生蓦地严肃起来,“记住老爷的话,你就把安大人当作齐大人,该怎么对齐大人说,就怎么对安大人说,多的话不要,你一定要记住。”
离和顺鼓楼的鼓声过去已经半个时辰。
随着时官的长呵声毕,长龙散去。李长渊正欲离开,却被先生一拽,走到京正园门口,遂只好对着守门人拱手一拜,道:“李家长渊,家父凛州李炳,求见安大人。这是禀帖,还望奉上。”
守门人年纪不大,估摸着也就一千来岁,穿着得体的青布棉短褂,腰间配着京正园的琥珀牙牌:“李公子见谅,我家老爷今日休沐。安家有规,凡至旬休、年节,酉正闭门,恕不敢逾矩。”
长渊却是一笑,“非是要您逾矩,只是请您通传。长渊进门是逾矩,您不是。”
身边的先生便取下招文袋,递予守门人。
“规矩由人定,自要为人情让步。人群作鸟兽散,独留公子,可见是一片赤诚。”
长渊便颔首,遂抬腿跨入角门,心中暗舒了口气,道果然爹说的是对的,无论什么样的门,只要“门包”够大,总能敲开的。
门内隔去喧嚣,种着槐树,再往里走至垂花门前,种着一水儿的白玉兰。此时正值一月,腊梅花开,闻得隐香,长渊嗅了几口,又不敢死劲儿嗅,怕吸气声大了引得前边引路之人的注意。又穿过一段抄手游廊,只见一大理石题字插屏,转过去,后面是待客的小厅。他和先生随前人上了踏跺,进了小厅。长渊眼珠转了转,正北的壁上是一幅八仙过海图,两边摆着几盆花草。东西两边按部就班的摆着些桌椅,正中则是一个红木的三足香几,上面虽摆着香炉,此时却并未点香。主人未到,长渊自是不敢落座,只是静候在一旁。不知过了多久,一穿着荼白长衫的人才进来。长渊看去,只觉此人周身灵力不盛,不似天仙级别的人物。果然,那人开口道:“鄙人为京正园管事,公子有甚要事,可先说与鄙人。”
长渊稍愣,倒是也算反应快,立马道:“您坐您坐。”
那管事便也道:“客也请上座。”遂拉过一旁的官帽椅坐下。
“在闭门之时前来叨扰,长渊实在抱歉。”
管事道:“群贤毕至,是我家主君之福。客先喝杯热茶,润润口舌。”
旋即便有侍女端了热茶上来,茶汤盛在豆青釉的盖碗之中。长渊本欲尽快说事,可人家既然上了茶,那这事就得等等再言。他接过茶,习惯性的用碗盖刮了刮茶沫,心不在焉地小啄一口,心中酝酿着其他事情。直到站在身后的先生轻轻点了点他的肩,他才将注意力转向眼前的茶汤中。
他又是一愣,一抬头,正好瞧见那管事也在看着他,长渊忙扯出一个微笑,道:“安大人贵为一部尚书,不想府中却是如此节俭。”
管家也笑了,道:“茶么,不过是给白水提个味儿,给人醒醒神儿。无论优劣,喝进肚里都一样。好的喝不成神,坏的也喝不死人。”
“您说得有趣,也有道理。但长渊依然要驳一驳。”长渊只喝了一口,便将那茶放下,道,“古人曾吟:‘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苦荼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羽化而登仙。安大人忧国忧民、劳心劳力,苦荼仙药解的不是口干,而是神郁。正巧今日拜会,长渊携了好茶,望大人吃了,能换得几分神清气爽。”
话落,有侍从双手捧了罩着绒布的托盘来,上面端放着一个戗金银的漆盒,漆盒开启,呈到管家面前,管家观其色状,又轻嗅其味,合上双目,道:“果真好茶。”
少顷,他又睁眼,“只是,多谢李公子好意。无功不受禄,我家主君不会收的。”
长渊只知送礼,却不知会被拒,第三次愣住。关键之时,先生出声言:“人活在世,共有三孝。一孝约天地;二孝约庙堂;三孝约父母。安大人是上京城的父母官,视民如子,我家公子此番曰孝,不曰奉,礼之当然。”
“先生伶牙,那鄙人便代主君收下公子好意了。公子请往里走。”管事抬眼示意侍女收下那礼,便拨转脚头,带着长渊出了小厅。
绕到山墙处,只行得一段不长的穿山游廊。可行至此处,光景却是大不同厅前。长渊边行边看,只见那梁上绘着彩画,色彩明艳,不蒙一丝尘土。廊边养着灵花,花间舞着灵蝶,人游其间,只觉灵气充盈,好似多吸一口,体内修为都要涨上几层。长渊把口张开,与鼻子一起吞了几口气,依然没发出半点儿声音来。
“主君每每回府,惯爱走这条路,故而下人们打理地上心些。”管事突然出声,吓得长渊一口气卡在嗓子眼,边走边拍胸脯,许久才顺过气来。再一抬头,便已到了一处偌大的庭院。这里是敬神的地方,主殿供奉三清神像。不肖人多说,长渊与先生的面容就瞬时肃然,整了整衣冠,上前参拜、敬香,将望向神像的双眸浸在严谨之中,一呼一吸,不敢有丝毫逾矩。管家则在一旁肃然静立,只等他们走完全部的流程,方带领其退出大殿,又行至游廊之上。长渊这才想起回头看看,只是现在回头,只能看到那连一块勾头都光洁严整的神殿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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