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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圆溜溜的眼睛越过钟度就往客厅瞅,钟度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道:“别瞅了,楼上睡觉呢。今早刚到,没睡好,下次再见吧”。小唐嘻嘻一笑:“下次一定噢”。她前脚刚走,正在收拾东西的钟度就听到迟远山在喊他,于是他边往楼上走边应声,步伐甚至有些急切。迟远山醒了,迷迷糊糊喊钟度,又迷迷糊糊地被他抱进了怀里。他眼睛还没睁开,暖烘烘的脑袋往钟度怀里蹭了蹭,还没长长的头发有些扎人,像一只撒娇的小刺猬。钟度摸摸他的发顶,柔声问:“还睡吗?”迟远山闷闷地笑了笑,说:“本来不想睡了,你一来我觉得抱着还挺舒服又不想起了。”钟度于是把他抱实了一些,淡淡地说:“那你睡,我就在这儿。”“算了,晚上再一起睡,我们包饺子吧,你那天不是说想吃饺子吗?”他抬起头去看钟度,钟度却有点犹豫地说:“想吃,但今天算了,随便吃点儿吧我想跟你聊聊。”“想坦白啊?”迟远山靠在他胸口笑了笑,“不用搞那么大阵仗,吃饺子也能坦白,走吧我们包饺子去。”他怀着满腔“雄心壮志”一溜烟地跑下楼钻进了厨房,打开冰箱一看一腔热情霎时熄了火。钟度的冰箱空空荡荡,除了鸡蛋牛奶就是面包和水,冷藏室找不出半根蔬菜,冷冻层甚至干脆就是空的。迟远山看一眼跟着进来的钟度,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钟度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忘了买菜了。”“你老实告诉我,这冰箱装过菜这种东西吗?”迟远山问。钟度笑着耸了耸肩。华灯初上时分,两人不得不出门去了趟超市。晚上的超市是年轻人的主场。上了一天班的人们推着小车,车里装的或许是对影成双的浪漫也或许是其乐融融的晚餐,总之都是对这忙碌一天的温情告慰。钟度和迟远山的推车还是空的,他们还在找生鲜区。这就是一家家门口的超市,开的年头也不短了,散着步走过来不过十分钟的路程,钟度却跟迟远山一样是惊恐派画家“我妈是个疯子。”钟度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迟远山擀皮的动作顿了一下。夜深了,小区里非常安静,屋内的空气格外浓稠,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迟远山的呼吸滞了一瞬,钟度听得分明。他深吸一口气,叹出心中郁结,没有停下,继续说道:“一开始还不太严重,虽然那时候我很小,不太记事,但我记得她那时候还会经常出门,会穿着漂亮的裙子画画,就算沾上颜料也毫不在意。”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眼里的光也是像迟远山那样,是悠长的、怀念的,只是没有笑。“具体是怎么疯的我不清楚,也都无从考究了,不过归根结底肯定是因为我和我爸。一个眼高于顶的画家,看不上浮尘俗世却偏偏败给了爱情。自由的灵魂被禁锢到牢笼一般的家庭里,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才华无处施展,日子又实在没有盼头,逼得她发了疯吧。”迟远山看他一眼,明显是想反驳他却又没有开口打断。“后来,她就只有画画的时候还比较正常了,平时就像变了一个人”,钟度说着顿了顿,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说来也很有意思,她疯之前虽然也有人欣赏她的画,但并不多,她疯了以后画的画反而非常受欢迎,自成一派,他们称她为‘惊恐派画家’。”听到这儿,迟远山猛地看向他,突如其来的不安感促使他问了一句:“为什么叫惊恐派?”钟度手里捏着饺子,闻言没有说话,垂着眼睛自顾自沉默着。做出决定容易,说出口却很难,他指尖一片麻木,心脏钝钝地抽痛着,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半晌,他才终于抬起头,把周围死气沉沉的空气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说:“因为她画的都是一个男孩儿的抽象画,画他惊恐的表情,画他被吓到的样子。”迟远山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明白了什么。手里的擀面杖狼狈地滚落到了地上,“丁零当啷”一通乱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一颗震山雷一样炸得人心慌。在他复杂的视线中,钟度平静又残忍地补充道:“她画的都是我”。迟远山颤着手去抓钟度的手腕,手上的面粉蹭到了钟度胳膊上也顾不上管,只急切地问:“为什么是你?不可能是你。她怎么会画自己的儿子?她怎么画的?”他看上去像一匹受惊的马,四处乱窜,语无伦次,急切地想去找一些莫须有的理由否定钟度,片刻之后又认输般地否定了自己。他眼里失了神,声音抖得不像话:“你之前说你怕鸡怕鱼,是因为这个吗?”钟度狠狠闭了闭眼,他怕死了迟远山现在的样子,但他知道即便他不回答迟远山也已经猜到了,沉默已经毫无意义。于是他长吁一口气,捏着迟远山的手道:“对,她的画是从写实中创造出来的抽象派艺术。”他想含混地把这个话题一笔带过,迟远山却执着地追问:“她是怎么对你的?”钟度看他几秒,叹了口气:“我们家有个地下室,她会把我关在里面,关几个小时再拿我怕的东西过来,观察我的表情,然后画成画。”他说得轻描淡写,迟远山却没被他糊弄过去。他想起钟度怕黑,于是哑着嗓子问:“关着你的时候她不会给你开灯对吗?那时候你几岁?”钟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摇摇头说:“那不重要远山,我都已经不记得了”。这话连他自己都骗不了,迟远山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了。他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亮亮的,只是那眼神让人不敢多看一眼。钟度避开他的目光,拿起旁边的咖啡喝了一口,杯子放下的时候紧接着叹了口气。他想既然躲不过,那就疼个彻底吧,一起疼个彻底。于是他异常残忍地开始描述细节:“她当然不会给我开灯。人一直待在黑暗中,一开始还好,时间长了就会产生幻觉,经历几个小时这样的心惊胆战之后再拿来他最害怕的东西,效果是成倍的。她说过,那时候的表情是最生动、最高级的艺术,是任何低级的肉体虐待都比不了的。”他说这些的时候像是沉在了另一个世界里,眼神是呆滞的甚至带上了几分狠戾。迟远山看得心慌,急切地喊了声哥,在钟度看向他时又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跟我说过没有人伤害你,你觉得这不叫伤害?”事实上,他之所以能一直这么沉得住气就是因为当初钟度那句云淡风轻的:“放心,没人伤害我”。那时候钟度偷换了概念,现在只能说一句苍白的:“抱歉”。迟远山捏了捏眉心又问:“那钟冕呢?钟冕就放任她这样对你吗?”钟度嘲讽地笑了笑:“他那时候生意忙,经常不着家。有一次他回来,我妈特别高兴地拿着画给他看,滔滔不绝地讲她的创作历程,讲她是如何让我露出那样的表情,又是如何用那些夸张大胆的色彩进行创作。我也在旁边听着,一直看着他。我希望他做点什么哪怕说点什么都行,但他没有,他听完只是笑了笑,夸我妈画得很好。”他说着叹了口气,像在悲叹自己幼时愚蠢的期待。“他后来把那些画卖了,大概是卖给像我妈一样的疯子吧。这些画逐渐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利益以及一张来自各行各业的关系网,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于是有了现在人们看到的钟冕。用他的话说,他是因为爱我妈,所以保持了沉默,是为了让我妈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所以卖了那些画。”钟度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笑,那笑挂在他脸上有些违和,是讥讽又轻蔑的。迟远山听到他异常冷静地继续说道:“钟冕这名字取得真是恰如其分,这个人十分冠冕堂皇。他因为那点儿可怜的面子一直不把我妈送去精神病院,也因为面子,他请来一个礼仪老师教我所谓的礼仪体态。笑的时候嘴角要上扬到什么位置、端着杯子的手臂应该举多高甚至吃饭的时候怎么咀嚼吞咽能显得更绅士……他回来会检查,如果我做得不标准他会笑着警告我,说一些诸如‘你妈妈有日子没画画了吧’‘地下室的换气系统好像是坏了’的话。我小时候甚至以为那是为我好,长大后才知道他只是需要这么一个完美的儿子,并不是非我不可。”迟远山无力地靠到了沙发背上,他之前设想过很多,却怎么都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其实他的潜意识里也是在趋利避害,好像他不把事情想得多严重钟度就能真的不曾经历。此时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自欺欺人。是啊,钟度并不是一个多么软弱的人,如果真是因为一些无足轻重的原因,他又怎么会长年累月地与痛苦相伴入眠。这一切太残酷了,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残酷了,对34岁的钟度来说亦然。他挫败地把胳膊搭到了眼睛上,低声说:“他怎么有脸在媒体面前说那些话呢?”迟远山此前知道钟度的父亲是地产大亨钟冕,也不止一次看到过钟冕在采访中侃侃而谈自己的儿子多么有才华又多么孝顺。钟度出现在镜头前多数都是因为电影,无关的问题回答得很少,所以钟冕口中的父子关系就成了大家以为的事实,迟远山也是直到今天才了解到这个人的另一副面孔。钟度看他一眼,把手搭到他膝盖上,拇指摩挲着他突出的骨节说:“不重要,他爱说什么说什么吧。”“那既然这样你昨天为什么还要去见他?”“我太天真了”,钟度叹了口气,“这些年他总想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以此为借口干涉着我的生活,昨天我试图去说服他。”迟远山心下了然,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他。他嗤笑一声道:“如果我是钟冕,我一定没有脸再修补什么父子关系。”“他做事只有两个动机面子和利益”,钟度说,“我们之间没有利益牵扯,那就只能是为了面子。大概是因为我现在多少有些话语权,他怕我往外说什么吧。不过我的事儿他现在也插不上手了,他也就能管管营销号别发咱俩的照片。”他半开着玩笑哄人,迟远山如他所愿,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擀面杖起了身,状似轻松地笑着说:“不让发咱俩就不是一对儿了吗?小迟还是得给他男朋友包饺子。”他拿着擀面杖去厨房洗了,自认为掩饰得很好。弯下腰捡擀面杖站起身进厨房一气呵成,由始至终没跟钟度有眼神接触,但他那双通红的眼睛钟度还是看到了。钟度没有跟着进去,想留给他一个消化情绪的空间,但迟远山半晌都没出来,厨房的水声也一直没有停。他于是站起身迈了几步,目光避开墙壁的遮挡看向厨房,他看到迟远山站在水池前,垂着头一动不动。他像个犯了错正被罚面壁的孩子,但他没有委屈也没有失落,只是被某种悲恸的情绪压弯了脊背,肩膀都颤着,看上去那么难过。钟度呆愣几秒,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抱他,拍着他的后背低声安慰:“不难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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