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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
总统轻轻念了一下这个充斥着鲜血和火药味道的词,“所以这就是您要把我们拖进一场我们打不赢的战争的理由吗?”
“您指的是什么呢?”
“报纸上那些关于德国人策划巴拿马运河公司丑闻的奇谈怪论,是您和您的朋友们炮制出来的吧?”
总统定睛看着他,“别做出那副表情——我们都知道谁该为交易所的崩盘负责。”
“但是公众不知道。”
吕西安说,“他们就像芦苇,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摆,报纸上说让他们恨谁,他们就会恨谁。人们失去了财产,他们有怒火想要发泄,那么我们就给他们找一个发泄的对象——一个安全的,不至于让我们的社会结构从内部受到损害的对象。”
“1870年拿破仑三世也和您有同样的想法,那时候您或许还在吃奶,记不得社会上的狂热氛围了。”
总统冷笑了一声,“您想要重蹈他的覆辙吗?”
“我打算尽力用外交手段解决这次危机。”
吕西安解释道,“我组阁之后会尽快对英国进行访问,同时会向俄国提供融资方面的帮助——而他们要组织一次国际会议来调停我们和德国之间的问题,让双方都能下得来台。”
“那您有没有考虑过调停失败的后果?还是您根本就不在乎把法兰西人民拖入一场战争?”
“并不是我要把他们拖进战争,那是他们自己想要的。即便没有这场危机,我敢担保我们和德国总要打上一仗。”
吕西安摇了摇头,“1870年的时候我还是孩子,而您已经是知名人士了——那时候当巴黎人上街高喊‘进军柏林’的时候,您敢上街演讲呼吁和平吗?他们会把您吊在路灯杆上。我们是一个民主政体,因此我所要做的就是顺应民意——我是在尽我的职责。”
他故作不耐烦地掏出怀表看了看,“所以您现在是不是也该尽您的职责了?我很享受和您的谈话,但我一会还要和整个内阁一起会见记者。”
总统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这位最高元首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被人用这样的语气催促的感觉了。但吕西安并不怎么在意他的看法:这个共和国是一个议会制国家,总统虽然不完全是个礼仪性的职位,但权力也十分有限;再说他本就不受卡诺总统的喜欢,也自然没必要再表演什么其乐融融的戏码。
“好极了,”总统站起身来,“那么按照宪法规定的职责,我以共和国总统的名义授权您组织内阁。”
“我感到无限荣幸。”
吕西安也站起身来,微微再次鞠躬。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总统并没有就此送客,“巴罗瓦先生,我一直很好奇——在您看来,您一直想要得到的权力,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吕西安有片刻的失神,他的脑袋微微朝一边转了转,目光越过总统的肩膀,和后面镜子当中的那个青年四目相对,有一瞬间,他似乎以为自己在镜子中看到了阿尔方斯。但那只是一种错觉,镜子里的的确是他本人,可那倒影却如此的像一尊冰冷的雕塑,那就是他现在的样子吗?就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对于总统的问题最合适的回答。
“权力的本质是镜子,”他将头转回来,直视着总统的眼睛,“面对它时,一个人会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
卡诺总统微微扬起眉毛,“那您喜欢自己在镜子里所看见的吗?”
吕西安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这是一个多蠢的问题!如果一个人不坚信他自己是完美的,是与众不同的,那么他就没有资格从芸芸众生当中脱颖而出。他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这种自命不凡的执念,当他和无数来到巴黎的穷困年轻人一样在破败的公寓当中栖居的时候,这种执念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若是没有它,恐怕他早就灰溜溜地回到布卢瓦去了。或许在他衣冠楚楚的漂亮外表下隐藏的是一个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恶魔,但那又如何?吕西安·巴罗瓦永远和他自己站在一起,一个人总应该和自己站在一起。
“我明白了,”总统走回自己的写字台旁边,按了按电铃,“为了这个国家的四千万人,我祝您好运——我想我们大家都需要一点好运气。”
办公室的门再次打开了,吕西安朝总统伸出手,总统勉强地和他握了握手。他转过身,跟着之前带他进来的秘书走出了房间。
在乘马车去马提尼翁宫的路上,吕西安回想起了他与总统的这段对话,尤其是关于“在攀登的过程中抛弃掉的东西”那部分。他或许可以轻描淡写地谈起那些事,但实际上做那种选择给他带来的痛苦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更多。拿破仑为了他的帝国的未来牺牲了约瑟芬,而他则为了自己的前途牺牲了路易;皇帝在死前还喊着约瑟芬的名字,而他恐怕也永远忘不了在决斗场上路易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在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和那位巨人同病相怜——要成为伟人就需要付出代价,他们都失去了同样宝贵的东西。
还有阿尔方斯,想起自己刚才竟然把镜子当中自己的影子当成了阿尔方斯,他不禁哑然失笑。他曾经恨过阿尔方斯,或许也爱过阿尔方斯,而如今这两种感情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种令他自己也难以形容的古怪感觉,一个人能同时爱着又恨着另一个人吗?
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是一个随机的变量,一个无法预测的疯子,他们之间的拉扯就像是呛人的烈酒,辣得人嗓子发痛,醉得人目眩神迷。在可见的未来,他还会和阿尔方斯把这曲探戈跳下去——两个人的距离如此之近,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也能触碰到对方藏在口袋里的匕首——或许他们的命运线已经缠成了一团,当命运女神拿起剪刀时,只能把它们一起剪断才行。
但无论他和阿尔方斯对彼此的态度如何,至少他们现在的利益是一致的,而再微小的共同利益也比最浓烈炽热的感情要靠得住的多。阿尔方斯需要一个政治上的盟友来稳定局势,需要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掠夺来的利润落袋为安;而他也需要一个赞助人来维持住自己的地位,互相需要的关系是最稳定的一种关系,也是最平等的一种关系。他并不是平等主义的信徒,在他看来自己总有一天要居于众人之上,但在那之前,先得到一种平等的地位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选择。
当他再次看向窗外时,发现马车抵达了距离交易所广场只有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那座丑陋的建筑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令他产生了一种不快的情绪。在秋日瓦蓝色的天空下,这座建筑的灰暗和阴沉就显得更加凄凉。交易所前的广场上空空如也,那场大灾祸以后,证券交易就停止了,这个被关闭的投机殿堂如今看上去如同一座被遗弃的市场。
吕西安看着它那被沉积的污垢染黑的墙壁,不由得联想起一只趴在鱼缸底下的乌龟——在这座建筑建成之后的漫长时光里,它曾经见识过许多次这类的大灾祸。这是一种周期性的瘟疫,致病的病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贪婪,每隔上十几年就会发作一次。人们需要若干年的时间来恢复自己的信心,在那之后投机的嗜好又开始复苏,形成新的泡沫,建造起一座新的黄金巴别塔,最终又导致一次新的总崩溃,将无数的牺牲者活埋在废墟之下!一阵风吹过广场,吕西安看到一张报纸打着旋在空中飞舞,他看到了报纸上自己的头像,随即风停息了,报纸在空中轻轻抖动了几下,落在了街边的臭水沟里,他的头像恰好盖住了一具正在腐烂的老鼠尸体。
马车驶过了荣军院桥,来到了塞纳河的另一边。当奥赛码头的外交部大楼从窗外掠过时,他不禁想起自己在这里担任秘书的时光。他一来到这里就成为了大人物的秘书,有自己的办公室——而部里绝大多数的职员只能栖身于堆满了文件的格子间当中。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时候他手里没有几张牌,而这张脸是其中最大的一张,幸好他把这张牌打好了。若是他长得像卡西莫多,那么他依旧会爱着自己,但路易和阿尔方斯恐怕是不愿意和他打交道的,在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虚幻,或许唯一算得上真实的只有欲望。
在距离目的地较近的地方,吕西安高兴的看到围观的路人变得多起来了,一些人甚至愿意向他脱帽致敬,他连忙回礼,同时希望自己的动作不要显得手忙脚乱。阿尔方斯的宣传战显然取得了成效,如果民众如今还不喜欢他,那么至少他们也没有那么讨厌他了——无论如何,吕西安·巴罗瓦总不会比德国人更招人厌恶。
距离马提尼翁宫的大门只剩下一个街区的距离了,这时,从人群当中传来一声有些破了音的喊叫声:“进军柏林!打倒德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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