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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时候不懂事。”顾谙声音轻低,“在宫里做活冲撞了贵人,跌进了炭盆里。”
他说的委婉,但韩骥立刻就明白了。
董攸的后宫必不是什么良善福地,几位艳明昭著的后妃行事泼辣比妲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多半是和璞惹了她们的眼。
跌进炭盆——韩骥厌恶的想,宫里那些手段哪朝都不鲜见,董氏两朝狠绝更登峰造极,这少年没残没废就已经不易了,倒也难怪他对顾谙如此依赖,恐怕这条命是顾谙捡回来的。
董氏宠妃跋扈,从不知“罢休”二字,顾谙蛇口救人,之后必受毒蛇反扑,他若是常住文渊阁,宫内那些阴私手段无论如何避不过去,这是为救一人将自己置于蛇牙虎口之畔。
韩骥忍不住看了顾谙一眼,见他也望向自己,像早料到韩骥在想什么似的,露出点耐人寻味的笑意。
笑容中的寒意顺着脊梁爬进心脏,韩骥瞬间清醒——顾谙救的根本不是和璞,他要的是整个宦官集团的支持!
顾家清贵自矜,从不和内宦往来,顾谙本事通天也没法将手伸到宫中,董攸偏信他只是第一步,要想将王朝的心脏攥在手里,顾谙必须要将整个宫城都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宦官是他必须要争取的合作对象。
救和璞还是张璞李璞都不重要,他只需要一个向宦官集团示好的信号,这个信号代价沉重则显得更有诚意,足以让那些老奸巨猾的内宦们开始考虑首辅大人递来的橄榄枝。
韩骥扫了一眼和璞的手,有茧但不厚,中指指节微微变形,是常年做端茶倒水之类轻活的特征——果然,除了示好,顾谙还要在董攸身边插人。
董攸继位后必急于培养知根知底的忠心近侍,最好是他一手拔起来的,这就排除了所有的前朝老人,而近年新选进宫的人也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和背景筛选。
如果这时有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相貌端正,性格沉稳,行事妥帖到连首辅都青眼有加,董攸会不会大喜过望,将他当成未来的心腹培养?韩骥料他一定会。
如果韩骥没猜错,董攸的死,这个看着不声不响的少年也必然出了不少力。
“侯爷看什么呢?”顾谙微歪着头,眼里闪烁着探究的光,“还在猜我知不知道小皇子的行踪?”
顾谙现在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经撑到极限了,韩骥看得出来。两天之内鞭挞、斩首、走水,几乎任一件都是奔着要他命去的,体魄强健之人也受不了,何况是他,方才给他包扎的时候他就几乎坐都坐不稳了,只不过在韩骥面前强撑着,可习武之人对肌肉的观察力哪是那么好骗的。
顾谙现在还神志清醒已经让他意外了,多半是用了药的缘故,可偏偏这样他还不收敛,非要不知死活地在火上窜!
韩骥反复提醒自己现在不能跟顾谙动手,努力压下情绪的暴动:“顾谙,我劝你……”
“我知道。”
“你说什么?!”
“我知道武帝幼子、太子胞弟的去向。”顾谙转着韩骥留在桌上的青瓷小药罐,温热的指腹在冰凉的青瓷上熏起一小片水雾,“我说了,谢你是真心实意,不会空言无补。你知道瑶疆海潮楼么?”
海潮楼,发源于岭南一带的神秘江湖组织,无人知道成立于何时,也无人知道根基在何处,数年之间迅速兴起,势力北扩至整个江南,董氏多次派人剿灭,均无功而返,不是扑了个空,就是军中突发异状。
海潮楼以江湖之势与董氏抗衡是为“义”,不落于下风是为“实”,义高而实强,被各路门派敬重,尊为“天下首宗”。但“首宗”本身似乎不甚在乎这个尊荣,行事隐秘,是以江湖只能从董军如中巫蛊的异状推测海潮楼应是和瑶疆有关。
韩骥久镇西北,但对南疆密宗也有耳闻,乍闻此言半信半疑:“海潮楼一向避人耳目,你如何得知小皇子在楼中?”
“不是我刺探到了海潮楼情报,是海潮楼从我手中劫人。”顾谙拇指轻擦着瓷肚,晕开一片温润的水汽,“董军围城时,送小皇子出城的是姚万山。”
姚万山——老武定侯的副将、结义数十年的死生兄弟,韩骥的义父。
这个名字像一幢尘封在韩骥心里的黄钟,骤然撞响,蒙尘激荡,五内剧震。
“当时禁军和守城军已经扛了七日,是穷弩之末,但京城中的兵卫并不只有他们。姚万山集结了高官府邸里的府军,凑了六百人,想从西侧安定门突一条血路,送小皇子去南都金陵。西边是景山,绵延十数里,山间险峰绝路无数,起初董军根本不在意,以为他们是逼急了才从西边突围求援,就算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他们自己也多半会困死在山里。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小皇子也在他们中间。”
顾谙语气平淡,可姚万山当年率六百人搏杀突围的血战似乎就浮现在韩骥眼前,他父亲的下场天下皆知,这么多年,他不敢探寻半句他义父的结局。
名震四海的“撼山将军”随着当年泣血一战永远湮灭在烽火中,再也无人敢在韩骥面前提起。
韩骥的声带有些紧绷的颤抖:“然后呢?”
“董丞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杀宗室,有一个人为了活命告诉董丞,皇后除了太子还有一名幼子,虽不知是何模样,但现在绝不在众人之中。直到这时,董丞才想起西进景山的那支奇怪队伍。那时距他们出城已经三天了,董丞立刻派了一千人去追,只要小皇子,死活不论,追了五天,一直到淮北,那时姚万山只剩下不到三十人,他们不眠不休,到淮水边上的时候已经是穷途末路。”
韩骥几乎不能呼吸,心如擂鼓快要撞破胸膛。
“只差一步就抓到了,但谁也没想到准备过淮水的时候,海潮楼的人突然出现,他们发迹于沿海一带,熟识水性,董氏的人根本无力抵抗,只能眼看着他们接走小皇子。”
“那我义父呢?”早以为无人知晓的真相如今近在咫尺,就算前方是万丈深渊韩骥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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