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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亲（第4页）

我就说：怪不得他问我宝府哪里，什么根上的、梢上的。

铁匠说：问你宝府哪里，是问你哪里的人

问你根上的、梢上的是问你家传的还是外出拜师学的。

铁匠继续说：你们唱大鼓的还不能说是唱大鼓的，要说是干“喘行”，九金十八汗七十二寡门，每一个都有行话。

被盘道的给整治了，在这个集上我是没法儿待了，幸好中午还吃了点儿东西，能撑一撑，收拾好大鼓，我就继续往前赶路。

这次去河南，是福是祸，是生是死都说不好；这次我还有一件大事要办，来的时候我就想看一下，我那只有一岁便送人的弟弟。

好在商丘以北的集镇不多，我就一个集镇一个集镇的赶，一边唱大鼓要些吃的，一边找弟弟，看有没有熟悉的线索，去了三四个集镇，感觉都不对；这一天，我又走了七八里，一进这个集，就觉得眼熟；

我就问当地的人：这是个什么地方？

当地人说：这里离商丘八里路，有口大井，所以叫八里井；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印象一点点儿浮开，那年俺爹插着草标卖俺的时候，就是在一口大井的边上。

虽然过了十来年，又解放了三四年，但集镇的样子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幸好我那被家人收养了几天，我就沿着记忆往前走，穿过集镇往北有条小路，沿着小路往北走三四个路口，有家门朝东的小院，走了过去，我把口袋放在地上，又整理了下衣服，这就去敲门，敲开门，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把门打开，一开门，我就认定这人这人正是当年收养弟弟的的那户人家。

那人把门打开，看到我，怔了一下，我就说，我找你们家儿子有点事，不知道他在不在家；那人一看、再一听就明白了，说：你找错人了，我们家没有儿子，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即便是他这么说，我也认定这就是当年收养弟弟的那家人，既然他不开门，我就在门口等着，他们总有出来的时候；等了一两个时辰，远远的从对面走来一个人，这个人和弟弟的年龄相仿，穿着厚棉袄、黑棉裤，推着地排车子，车子上还放着两个大箢子。

我站起身来，迎上前去，那孩子也看到了我，他看到我，也惊了一下，我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除了他比我高一点儿，黑一点儿，我们就像是一个人，他也顿时就明白了，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哥哥。

我摸着他的手，我喊他：兄弟，你知道我是谁吗？听我这样说，他的眼泪扑拉扑拉的就往下掉；他说我从小我也就知道我是要的，但是当时我太小，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哥你终于来找我了。

说罢我们两个都哭了，他说哥：这不是说话的地，这边的爹娘时时刻刻害怕我找回去，被他们知道了不得，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去哪里。

弟弟把我带去了一个破屋，他向我询问当年的事，我把如何逃荒，如何把他给了这里，爹如何死的，大哥和娘如何和我走失全给他说了，说完我们抱头痛哭…

我问弟弟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在这里倒不缺吃喝，只是这家的规矩大，我学习好，秋天郑州有医学院来招学生，我被录取了，可这边的爹娘怕我跑了不回来，拦着死活不让我去，现在学也不让我上了，天天让我出去卖馍，还让我给她家的小闺女结婚，日子都定下了，下个月的初八就结婚圆房。

听弟弟这样说，我曾经也感同身受，在人家的屋檐下，有什么办法呢，但转念一想，这边的养父母毕竟养育了这么多年，也是怕抱的孩子一去再不回来。

弟弟问我怎么办，我想起了当初和兰君结婚的事，我说：当初我也是看不上你嫂子，但结了婚才发现你嫂子是真贤惠，心眼好，啥都会干，没有她可能我也活不到今天。

我就建议，既然这边的父母害怕你不回来，你干脆就先结了婚，成了他们一个女婿半个儿，你再去上你的学，他们可能也就不拦着你了。

我建议弟弟先结婚，结婚一来可以安这边养父母的心，二来也让他新娶的媳妇做做父母的工作，上了医学院就成了吃公家饭的人了，毕竟没有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飞黄腾达。

弟弟听我说的有道理，也就答应了，听到弟弟能听进我的话，我也很高兴，我就想多待几天，等着弟弟结完婚之后再去滑县。我们一家六口四散流离，父亲毒发身亡，母亲和大哥不知去向，我结婚的时候没一个亲人在身边，现在弟弟结婚了，我要替父母和大哥见证弟弟的终生大事。

我住在破屋里，白天出去唱大鼓，晚上回来睡觉，弟弟怕我冷，偷偷的从家里偷出来铺盖，又塞给我几个白面馍馍；每天卖完馍馍，都要抽时间来我住的破屋里，听我讲我们一家心酸的往事，和我在李家官庄惊心动魄的经历；我也从弟弟耳朵，了解到他这些年吃的苦，好在苦难并没有击垮他，他身体好，办事也老练，为人办事比同龄人成熟不少。

可没过几天，我唱完大鼓，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就发现那间破屋子的门口站了一个人，屋里的东西被扔了出来，在院子里散乱的躺着。这人上来就说，你知道这是谁的屋，你就敢住。我说不知道，说着那人拿着棍子就要打，我躲闪不急，挨了两闷棍，包袱也不敢拿，就跑出来了。

不用想，一定是弟弟这边的养父母生怕我把弟弟带走，找人撵的我；我被撵出破屋后，只能远远的在巷子口等着弟弟，等弟弟走上来，看我浑身是泥，就问我怎么了？

我只说：家里有点急事要回去，你的婚礼我怕是赶不上了，说着我掏出这几天挣得几毛钱，放在他手里。

我说：哥要是前几年有钱的时候来找你多好，那时候能多给你添点香，说着我们都哭了。

我辞别弟弟后，身上身无分文，还好走不几里就到了商丘；第二天我赶到了商丘，继续撂地卖艺，商丘是和徐州一样的大城市，人多也热闹，听大鼓的也舍得给钱，三五天我就攒够了路费，有个唱豫剧的说：我们跑江湖卖艺的全指着年下挣钱，撺掇我唱到年底，或者跟他们去各处去演出。

我当然不会去，我错过了弟弟的婚礼，李家官庄我也回不去了，我多想和大哥一起过个团圆年，我多想我们一家热热闹闹的不分开。

我买了一张去开封的火车票，背着行李上了车，车厢里人声嘈杂，嘈杂的声音和拥挤的人流，反而让我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看着窗外，我的思绪回到了十年前，窗外的某一个村庄一定有我们走过的痕迹。十年前我们一群人穿的破破烂烂，漫无目的的走在荒凉的村口、田埂和小道上，不时地冲出几条野狗，朝我们狂吠；那些村口的长舌妇看到我们露出鄙夷的目光，在它们眼中，连饭都吃不上的人还算个人，这是一群乞丐、一群小偷、一群□□、一群即将饿死的鬼魂；而我们几乎就在不久前，是和他们一样是吃得饱、穿的暖的活生生的！

火车开到开封下车，走出车站，看着昏黄的天地，天上已经开始飘起了，再往前还不通车，从开封到滑县，就只能靠两腿走了，脚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声响，走不多远，布鞋就已经浸透；站一会，腿有点发木，走起路来身上反倒还暖和些，又走了五六里路，来到了黄河边的渡口。

一如十年前我们过黄河的情形，只是骆驼换成了船，一家六口只剩我独身一人。

交了钱，爬上船，我找了个船帮倚着，看着灰黄的天和滚滚而流的黄河水，不禁悲从心来，我掏出包袱里的一个烂馍馍，扔进水里，大弟弟当年饿着肚子被卷走，一个人葬身在这黄河里，一定又冷、又饿、又想家吧？

过了黄河，又走了七八天，来到了滑县，今年的雪似乎特别的大，一路上纷纷淋淋似乎没有停过；由于持续的下雪，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一拃来厚，进了村，举目望去，看不见一个人，只有近处几个被雪盖住的脚印，一阵风吹来，树上不时落下软绵绵的雪绒。

我背着包袱，头发板结黑亮，由于走动浑身冒着热气，像个乞丐走近了村里，粗算我已经离家十年，村庄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

天气冷的厉害，再加上下雪，家家关门合户，不见一个活人，我走到一个院子前，院门紧锁着，门前的瓦楞上垂下一尺长的冰溜子，一滴一滴的滴着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