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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幽幽叹了口气。
年轻的时候谁不是少年侠气,爱憎分明。
“由他吧。”太福金说,“自打他阿玛过世后,他很久也没有笑得这样开怀了。”
其实从宫里捞人何其困难,若真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便也就罢了,可是偏偏不是。她这个宝贝儿子横冲直撞到现在,撞出过不少坑坑洼洼,也自己撞着撞着长大了。太福金不是没有问过,自打舒宜里氏被抄家的消息传到王府,她那儿子就动了要找人的心思。其实远放宁古塔还好捞一些,可天不遂人意,偏偏派出去的人说七姑娘压根儿就没去宁古塔。舒家出事的当天,一架马车就把人拉进了宫里。太皇太后毕竟心里是念着她的胞妹的,舍不得一路疼到大的娇姑娘受那样大的苦。可是宫里未必就是个好地界?太皇太后在一日,尚且还能够庇护她一日,宫女二十五岁就要放出去配人的,太皇太后能护她一辈子吗?
摇光那孩子,她是看着长大的。聪明,机灵,和成明扯远些也算是青梅竹马。百年望族家的姑奶奶作配他们铁帽子王不算辱没,起先老端亲王和她都存了这样的心思。只是风云变得比人快,人世间的兴衰际遇,本就无常,非人力可强求。
其实要是能捱到放出宫来,她也很乐意让成明娶到心仪的姑娘。毕竟在这个年月,能碰着个知根知底的体意人过一辈子,也算是完满。故而她也曾劝过几次成明,大丈夫不逞一时之快,可以徐徐图之。左右现下人在宫里么,咱们等上几年,这几年里就算万岁爷给你指正头福金,额捏也到慈宁宫,去养心殿,给你推了,好不好?
她那一向不着调的儿子却突然严肃起来,眉宇间多了几分难以窥见的悲伤。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很郑重地对她说:“妈,我等不了。我没了阿玛,她没了家。虽然我没什么本事,可我想要护着她,能护一天算一天。”
夫妇之间也就是那么回事,彼此搭着伙过日子。在遇到大危大难面前,有个人陪着一起捱,也就不孤单,不寂寞。那些海誓山盟、难舍难分,能在柴米油盐里消磨多久?最可靠又最诚信的话大抵也是这样,他想护着她,虽然彼此都很难捱,可是有一个人作伴,就有了挺过长夜,等待黎明的勇气。
那也是在老端亲王过世后,她听成明第一次谈起他阿玛。这一对父子倒不像是父子,倒像是仇人,一见了面就跟乌眼鸡似的要吵架。她作为中间人,起先还觉得这样不好,居中调停调停,后来觉得没必要了,反正她儿子聪明又机灵,老子真抄起家伙要打他也能跑,三十六计最后一计他学得比谁都好。故而她也不劝了,多费劲啊,有这个空当不如约几个姐妹组一场牌局,还能多个几两银子的进项。
话说回来,天底下哪有亲阿玛不疼亲儿子的?她后来也明白了,并不是不疼,只是疼爱的方式不同,何况她家那个明显就很不会表明心迹,当年成婚三月里,一句中听的话也没听他说过。但是真正有事的时候,他从不会缺席。日子过得不盐不酱,的确需要一点花言巧语来调和滋味,但花言巧语听久了会起腻的,下一场雨,什么甜的咸的都化了,这个时候花言巧语不顶用,不如什么废话都不说,撸起袖子默默补瓦片的来得实在,来得窝心。
何况她也不是什么文雅人,一家里几代人都是武将,不哼不哈,使刀使枪。所以困扰他们夫妇很长时间的一个问题就是,两个十分不通风雅的人,怎么就养出来一个这样的儿子呢?
如今她也不盼什么了,那个老东西先走了一步,她就得替他把这个家守好,把他们的儿子看护好。老东西生前没给她惹幺蛾子,一辈子就两个人安安心心地过,没有什么一大堆的侧福金庶福金,也没给她留下什么烦恼。王爵世袭罔替,有个从小玩到大的皇帝哥子,她也不奢求这个笨蛋儿子能够挣出什么功业,毕竟一家子里祖祖辈辈前仆后继,都混到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了,再混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再好岂不是要上天?那不成,过惯了太平日子,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就很不错。
成明想筹谋,她这个做娘的乐意配合。人在太皇太后跟前,就还有话可说,有几分转圜的余地,等老太太病好了,高兴了,老亲王的孝也过了,舒氏的风波也渐渐地平了,从宫里捞个人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培养培养感情,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人,有旁人不能比的情分在,日后过日子更和顺,也更能走得长久。
现下就盼着,老太太早些好起来,盼着摇光在宫里平安,盼着老天开眼,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盼着不要横生枝节,除了自己家这位小爷,没人惦记她吧。
太福金没有搅扰他,转身回屋了。月光便如同银屑一般,在夹道上肆意地铺陈开来。太福金在进屋子之前,忽然仰头看了一眼月色,皎皎清辉,盈盈河汉,脉脉不得语。
而那天晚上月亮确实很好,月光婉转透过窗棂,映照在弹墨湖绫的帐幔上。成明在锦绣之中睡得十分香甜,他在梦里梦见了他的七妹妹,那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上元节,难得没有下雪。京城里的人都涌出去看花灯去了,他和七妹妹也是,他们买了许许多多好吃的,买了一盏梅花灯。那灯好看,是玻璃做的,玻璃里头用洒金纸挖出一朵朵五瓣梅花。灯亮的时候,光亮透过红彤彤的洒金纸,散出柔和的光芒,铺陈在阶下,就是一朵又一朵梅花,纷繁重叠,宛如树树红霞。
那天晚上他们都很开心。
那时她的哥子们抢着要这灯,最后以猜谜为竞,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胜出了。在她哥子们的一片起哄声中带着她扎进汹涌的人潮里。灯市,明月,还有其实一直一直很喜欢的人。
那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元宵节。
在梦里他们还在,舒宜里氏并没有流散,他也从未与他们流散。那时他们都好好的,他还是端亲王府里那个成天被阿玛追着打的无忧无虑的世子,她也还是舒家最珍重最威风的姑奶奶。他的阿玛不会走,他也不必一人直面这无边的严寒。
第27章寒气貂裘
李长顺觉得主子爷这个冬天真是清心寡欲极了。
冬至祭天完才没几天,皇帝力排众议,要为太皇太后的病祭天祈福。说来也不知怎么,一夜之后京城里都在议论这件事,说万岁爷孝心可嘉,单单是这一片赤诚之心,便足以感天动地了。
更可叹的是那位刚没了爹的小端亲王,那日二次召对,群臣照旧反对,咱们的小端亲王一个跨步就出了列,提着嗓子就是一顿乱嚎,他想起他那没了的爹,痛斥在朝的衮衮诸公,“怎么就不许?难道你们不是爹生的娘养的?你们家里没有玛法玛玛?啊?你们一个个是那孙悟空,你们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猴子还有点心呢,你们真是丧尽天良!你们不怕你们玛法玛玛托着梦也要来锤你们?”
反正就是这一大段撒泼式的言论,让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原因很简单,谁不知道端亲王是本朝响当当的铁帽子王,祖上端贤亲王跟着太祖一路打到关内,历代皆有赫赫功劳。眼下这位小端亲王虽然孬是孬了点,那也能拿得起十几力的弓!更何况这位小端亲王不是吃素的,那是京城响当当的纨绔,甭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宗室显贵,厨子、掌柜、街上算命、河边浣衣的,都跟他称兄道弟。得罪了他,他仔细计较起来,享乐的日子可就有点儿难过。
皇帝显然也被感动到了,当即定下了祭天的事儿,还说小端亲王孝心可嘉,感天动地之余,干脆让他领了总理事务。
小端亲王也不负圣望,把各路人马搞得是鸡飞狗跳,弄得一堆人气得要去参他,可是皇帝已经斋戒上了,斋戒三日不问政事,任凭养心殿折子垒得老高,主子爷也不理,理他们做什么?他每日虔心抄写经文,不为别的,只希望上天真的授命于他,真的希望他的玛玛能够快一些好起来。
小端亲王凭借一己之力把许多迂腐的老头子气病了,当然,其中包括也不包括他妈。据说太福金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倒仰,儿子与妈如出一辙,太福金嚎着说要去见老端亲王。一气之下急火攻心,把自己给气病了,闭门谢客,告状的您一概免谈。
这是斋戒的最后一日,仪仗陈设已经早早备好,祭天的章程也早已拟定完备,叫各处知道。小端亲王仍然不放心,亲自领人将第二日要用的全副仪仗都仔细检查了一道。与以往不同,先前皇帝祭天,途径之处,地面要铺黄沙、张帷幔,这次则不张帷幔,用小端亲王的话来说,百姓供奉万岁爷供奉这么久,也要知道他们的万岁爷长得是什么模样不是?
皇帝深以为然,传话的李长顺暗暗抽了口气。其实这话还有大逆不道的后半句,小端亲王挺着胸脯骄傲地说,“更何况我和我哥子长得都多俊哇!”
皇帝不抄经的时候,大多站在窗前出神。明亮的天光为他硕长而笔挺的身形勾勒出一个好看的轮廓,他仿佛是陷入了某种难解的症结,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仿佛抓住了,仿佛又抓不住。
前朝乱糟糟的,慈宁宫倒是安静。摇光忙得脚不沾地,头一沾炕就睡觉。她心里默默算着日子,每日抄写一篇经文。其实她原本不大信菩萨,只是如今,发现身外能仰靠的何其脆弱,为了寻个寄托,也只能求向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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