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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顿了顿,语重心长地劝慰道:“这天下是男子的天下,登科,入仕,金戈铁马,大好山河被占去了大半,只给女儿家留了四角逼仄的闺阁宅院。出阁前尊着父亲,成婚后守着夫君,遗孀之后围着儿子,一辈子跳脱不出男子的附庸。既如此,与其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没有情爱的人,倒不如入宫来,做天子的女人,做世间最尊贵的附庸,与姐姐一同在这深宫里挣个天下来!”
“你我是合族的姑娘,本宫知晓孟家有今日,本宫有今日,皆离不开昔年沾的骠骑大将军的光。只是有些道理你需得通透,宋家压着,夏家已然不如从前那般鼎盛了。而且夏将军开始老迈,膝下无子,你是将军独女,日后夏府的荣光,只有你撑着了!”
她说得是在理的,但也正是因为在理,夏之秋才不忍卒听。贵妃娘娘把最光鲜的贝珠捧到面前呈给她看,但她知道,那悄悄被隐去的,那残破模糊的蚌肉,才是最堪让世人得见的。
她曾亲眼见过冷宫里的妃子疯疯癫癫跑出来,却被侍卫一刀抹了脖子的;也亲耳听过永乐街历经三朝的阿婆讲官宦宅院里那些无端失踪的女人;更见过寡妇不堪忍受丈夫毒打,欲和离却被娘家劈头训斥。这样的事太多太多了,上至皇天贵胄,下到平头百姓,无论如何也说不尽。
黎民到天家,再尊贵的女子也都是带着镣铐行走。那些明明没有夺嫡之忧的公主,为什么个个活不长久?那些曾经受了雨露恩泽的女子,为什么青春正好却要乖乖躺在棺椁不见天光?那些争风吃醋,苦楚满腔的官妇,为什么在外却总是作出一副万事胜意的模样?
那些深宫里的翻云覆雨,阴谋算计,那些坊间雅宴上的冷嘲热讽,唇枪舌战,是女子引以为傲的万里疆场。男子骑在女子头上,女子反抗不得,便只有去钳制那些更柔弱的女子,不然心被剜了一块,不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人就是歪的了。
“贵妃娘娘,臣女……臣女……”
夏之秋抿着唇,袖间的手绞着双膝前衣物,绞得都皱了,也没说出下文来。
知慕少艾时,也曾试想过,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夫君,究竟是何等模样?是俊是丑?是善是劣?是文是武?她读的那么多诗书,她倾注满腔爱意的琴,还有不知多少的本领,日后注定被圈禁在宅院里,她还会有高山流水吗?
这辈子若是盲婚哑嫁便算了,可若是红尘俗世中,回眸望见了一个忘不掉的人,那往后的逆来顺受,还能毫不犹豫地承接吗?
她永远记得月下舞剑的那夜,月光倾泻如白练,月华沾染少年衣袂的那一眼。
只一眼,那些被偷偷埋葬了的不屈和向往,又尽数活了过来,拉着她,推着她,拽着她,告诉她“安得山人一双剑,走入云中看不见[1]。”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艳绝的人,她还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她不想放弃。
可贵妃娘娘有一句话又说得很对——她是将军独女,日后夏府的荣光,只有靠她来撑了……
“哐当——”
忽地一声巨响,屏风后面的木台上似乎有花瓶坠了地,清脆的声音在寂静幽深的琴嫣殿里,显得更加刺耳,夏之秋一惊,生生被拉出自己的思量。
贵妃倒像是司空见惯了的,安抚她说,又是没长眼的鸟落下来歇脚,一不小心碰倒了器物,这几日有鸟迁徙,碰倒了好几样琉璃器具,这样的情形,早就是见怪不怪了。
“本宫也不是要逼你,只是同你闲话几句,不必放在心上。”孟贵妃的心思没有在那只碎花瓶上停留太久,懒懒抬眼一望便岔开了话,“族里既已有我入了宫,其他女眷便也可免了选秀。你若是不愿意,权当本宫今日什么也没说,一阵风拂面去,清爽过便好。”
墨云阴沉,人们以为要下雨,雨却久久不落,天边飘来一阵只能卷动秋叶的细风,却无端吹散了重重云翳,露出日光来。
夏之秋再看向孟贵妃时,恍惚间似乎见她噙了一抹有意无意的淡笑,或许是有,或许没有,她暗暗犹疑,却又不敢笃定,贵妃正低着头喝茶,叫人看不真切。
夏之秋走后,偌大的椒房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孟卷舒仰面卧在贵妃榻上,目光久久凝望着殿内的雕梁画栋。
那斗拱机巧如此,究竟是如何搭就的?那房梁中流砥柱,选的是什么样子的圆木?枋木瞧来华美,上头绘的是什么画?风土画?人像画?还是山水画?
她就这么枕着看,目光所至,闲散的疑问像是遍地开出的花,自己同自己小声地说着话。
宫殿很大,卧着的人显得太渺小,修长白皙的脖颈下,那只握着绢扇的手,轻轻搭在了似乎轻微隆起的小腹上。
“不愿意……不能……不许……”
她呓语似的呢喃着,像是一首吟哦的曲子,藏着陌生的小调,慢慢地,慢慢地沉睡而去。
容悦和江令桥彼时正吵得不可开交——虽说小安陵总是百般刁难他们,或是挤眉弄眼,惊天恸哭,或是蚯蚓翻身,金蝉脱壳,总之就是谁也瞧谁不上眼。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为此容悦还盛赞,这娃娃这么小就精通看人下菜碟的本领,定是天降奇才,百年难得一遇。
但是长不欺幼,两个人年岁加起来不知是他的几百几千倍,怎好同一个奶都没吃几天的糯米团子小肚鸡肠?俗话说得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是也!
一晃眼入桃源村快十日了,一月之期将近,打量着是时候该收拾收拾回去了。
在此地好说坏说赖了这么久,明明只是打定养养伤的,如今痊愈都不知有多久了。时间快得莫名其妙,日子倒过得乐在其中,两人每日变着法给大伯大娘献殷勤——
江令桥兴致勃勃地找村头的刘阿婆探讨产妇小月子里的膳食诀窍,容悦则在村尾书塾门口,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地钳制着泪洒学堂、要回去哭爹喊娘的顽皮学子。风和日丽的闲暇时候,走在村间林荫道上,夸夸孙家姑婶新买的猴腚红胭脂,听听魏阿公几十年如一日的牛皮话,给刚怀孕的姚大姐请请平安脉,煞有介事地给怀春的杜小妹算算情郎在何处,年方又几何。
溪水潺潺,天光长长,沿水而走,忽见眼前掠过一个黑影,喔喔地鸣着,便见养鸡圣手梁老哥气喘吁吁地追着——“我的鸡——翠花——”江令桥路见不平一声吼,一跃身一探手,轻轻松松便逮住了那只飞鸡,若无其事地放到他手里,又若无其事地拽了容悦拔腿就走,留下嘴张成“喔”的梁老哥惊在原地。再往前走,便是黄秀才的小茶馆了,一个读书人不爱功名,就爱每天说书过过嘴瘾,逗乡邻们一乐,大家伙儿闲来无事,也爱扎堆儿在这一块嗑嗑瓜子喝喝茶。
当然,这里也是小孩子们逃了课最爱光顾的地方。黄秀才之乎者也地教训着,不许他们来,四五个脑袋便只得挤在一处,偷偷摸摸地趴在墙角听。
故而这里自然也是操碎一颗心的爹爹娘亲们探头探脑的埋伏地。
容悦和江令桥面对面坐着,手里不停歇地做着给小娃娃的满月礼。如今要走了,也不知再见是什么时候,能不能来喝他的满月酒,如此悲壮动人的大场面,干戈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化成玉帛。
抬眼瞧见大娘怀里的小娃娃扬着眉毛微微一笑,江令桥气得朝他做了个鬼脸,又转身回去继续捣鼓。
不过画面有些清奇,容悦铺开纸墨洋洋洒洒地默写医典,扼袖蘸墨;江令桥则一手握着一只有了雏形的桃木剑,一手拎着四景细细琢刻,相比之下四景显得颇为庞大,倒有种牛刀小试的诡异。
然而两人谁也看不上谁的礼——
“送书?你觉得一个还没满月的小娃娃看得懂吗?你觉得大伯一个授书先生,家里会缺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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