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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眼看裴书锦出气多进气少,在裴书锦颈侧摸了下,慌忙跪下道:“夫人,裴大夫腿也废了,脉搏气息微弱,哪怕能侥幸活下来也不是个全乎人了,少说要落下一身病……这样你还不能消气,是非要他死吗?眼下时局艰难,就当是给爷和曾大人省去些麻烦事吧!”
一个督刑的嬷嬷见状,走回去附在曾有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不多时就见曾有容站起身朝着裴书锦走来。
裴书锦此时已经再傲骨可言,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碎了,嘴里全是血沫,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人影也看不清,盐渍似的汗水和血水混成一片侵蚀着伤口,疼得他连晕过去都做不到,这世上一片晦暗,只剩下了剜心挫骨之痛。
曾有容只往他身上看了一眼,见那一片血肉模糊,立即用手帕捂住了口鼻,弯下腰来,朝着裴书锦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伺候爷的,仗着自己有些姿色,还想翻了天不成?今天全当给你个教训,以后老老实实做人,哪怕出去勾引人,也得挑挑门户,掂掂自己的斤两。”
曾有容直起身时,心情已经大好,仿佛挥去尘埃一般摆了摆袖子,语气轻松:“快抬走吧,莫要脏污了别院的地界儿,哎,折腾这一场,烦人……别院这鸢尾开得真不错,爷喜欢,给爷摘些最好的……”
曾有容的善变令人心惊,看她转身走了,永明和几个大夫立刻冲到了裴书锦周围察看,却见曾有容背后长眼似的突然回头,拉下脸朝亲信家丁道:“立刻把他给我扔出去,别院即刻闭门,所有人不得外出!”
四月初的扬州雨水丰沛,裴书锦是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浇醒,他愣愣地望着别院外的一片山野,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不过很快钻心刺骨地疼痛就让他清醒过来,此时天色微明,雨也下了一会儿,他全身湿透,身上干涸的血迹也重新晕染开来,不知道是谁同情他,他被摔坏的药箱和早就收拾好的行李也一起被丢了出来。
裴书锦试着撑起身子,可脊背尖锐的疼痛瞬间将他压垮,他的双腿也没有丝毫力量,莫说是站起来,便是爬都爬不了几步。
浑身的伤只能任雨水不断浸染,裴书锦觉得他身上所有的生气和希望都顺着那些伤口,和着雨水和鲜血一道从他体内缓缓抽离。
他应该很快就要死了吧,可惜,他犹不能一身清白,要这样脏污不堪地死去。
裴书锦就这样狼狈地趴在地上,侧脸看着雾蒙蒙的天,雨打进他眼眶里,他缓缓闭上了眼。
他是夏天来到扬州,那时晴光尚好万紫千红,而今路旁杨柳依依,虫鸣蛙叫,春风十里扬州路,眼看又要入夏了……
他来时虽囊中羞涩,但仍有一腔孤高意气,昂首阔步,脊背笔直,而今他的那些少年意气都和着雨水血水碾入尘泥,徒然剩下灰败绝望,残破身躯。
他
许是上天还不让他这么干脆死去,裴书锦再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热得像是火烧,五脏六腑都煎熬着,有一瞬他觉得在地狱里下油锅也不过如此。
“别动!”
“先压住他手脚!”
裴书锦在浑身的燥热和剧烈的疼痛下意识渐渐清醒,有人压制着他的四肢,替他剜去腐肉清创涂药,烧得火热的刀子落在背后,药膏药粉灼热地烧着伤口,无疑又是一种酷刑,裴书锦几次三番被疼醒又疼晕过去,最后好心的大夫灌了他一碗麻沸散,他才终于稍得解脱。
裴书锦后来又发起高热,鬼门关闯了一遭,昏迷几天几夜,才终于又清醒过来。
他趴在软榻上,受伤的地方都被绑的严实,几乎只露了头和肩膀,他动弹不得,有人很自然地拿了竹筒给他喂水,裴书锦口干舌燥,顾不了许多,一口气喝了不少。
他背上的外伤很是骇人,每天换药时都是一场大劫,大夫怕他受不了,每天都给他用一点麻沸散,他连续数日都昏昏沉沉,喝粥如厕都要人伺候,毫无尊严可言。
他身上用的药膏凝血止痛功效很好,如此熬过了十多日,他身上的外伤不再出血作脓,烧退了,每日清醒的时间也长了许多。
来给他上药的大夫时不时会和他说两句话,有一搭没一搭安慰他:“别担心,好在你年轻体健,救治还算及时,加上这上好的三七和血竭,不会有性命之虞,其实这执杖的人很有水平,这伤看上去血肉模糊骇人得很,就是受些皮开肉绽的痛苦,却并不致命,有的是一闷棍下去,看上去啥事没有,反而都是内伤……”
“只是你这左腿以前便有严重旧伤吧,如今腿骨已折,靠着右腿尚能勉强走路,但恢复如常是不可能了……”
那大夫好像见怪不怪,只是云淡风轻地说着话,手上麻利地替裴书锦换药,裴书锦一言不发,任由他摆弄。
裴书锦又等了几天,直到身上的身上的纱布松了几圈,上半身能略微动弹,可以自己端着碗吃饭时,总算等到了搭救他的人露面。
梁川进来时心有戚戚,看到裴书锦脸上有了几分人色,那些血肉模糊的伤都上了药,不再狰狞敞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坐在裴书锦旁边。
“你可算是熬过来了,前几日我都不敢来看……”
“……是你啊。”裴书锦声音嘶哑,低垂着目光:“多谢。”
梁川用扇子轻敲鼻梁,斟酌道:“上月底我接了江逐星一封密信,让我照应蓬莱别院,他人不知道在哪,话也语焉不详的,我本也没太当一回事,直到听手下人说三哥突然去了金陵,三嫂又阵仗不小地去了别院……这才觉得异样,没想到还是晚了些,你受苦了……”
“……三嫂。”裴书锦闭了眼睛,嘴角浮现一丝苦意:“你若是能早告诉我一些,该多好。”
“你是真的一点也没听说过吗?”梁川下意识问完,又面露尴尬:“我早提醒过你,你也不去打问打问……就这么稀里糊涂栽进去,实在不值……”
“不过我也真没想到,曾有容是越发乖戾了。”梁川摇头叹道:“他们家也是一本糊涂账,曾有容是两浙巡抚都御史曾贤的嫡女,曾贤是江怀雪的姑父,所以他俩……其实是表兄妹。”
曾贤,曾大人,裴书锦想起在别院那些日子这个经常被提及的人,其实那些阴影早就朝他笼罩下来了,只是他像是个聋子瞎子,浑不在意老天对他旁敲侧击的提醒。
“曾家本是破落举人出身,年轻时穷得响叮当,可曾贤就是有好手段,娶了江怀雪的姑姑,靠着江回涯和江怀雪父母的势力日渐发达,官运亨通。江怀雪和曾有容幼时关系亲密,曾有容从小就爱慕于他,三哥锦绣门第,年少潇洒,十五岁就中了探花,江南倾心他的官宦小姐没一千也有八百,曾有容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三哥赴京为官,一走四年,后来辞官回扬州接手家业,本来要遵父母遗命娶福建按察使姜家的大小姐,可谁料到姜家竟被查出私开市泊和通倭之事,满门抄没,一时间家破人亡,三哥的婚事也耽搁下来。世家众人皆知曾有容爱慕三哥,当时也是闹得寻死觅活要嫁进江家,曾贤那时羽翼已丰,也联合宗族游说三哥,三哥顾虑兄妹关系,再三严据,可最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曾有容大病了一场,三哥竟莫名娶了她进门。自那以后江家几乎整整一年都在找大夫,曾有容脾气也越发地坏,性格乖戾,治下严苛,但凡有些男男女女近身江怀雪,她都要折腾个天昏地暗,听说还闹出了不少人命。”
“咳,反正世家里也有些流言,说曾有容是因为难以生育,遍寻名医无果,她心里苦,这才变成这样吧……”
裴书锦听着梁川娓娓道来,他愣了愣神,一瞬间觉得有些荒谬:“我见她时,只觉得遍身罗绮华贵非常,乖张傲慢,更视人命如草芥……这般的人,也是有苦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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