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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彬猛地站起身推开门。
钱宁黑了许多,脸也糙了,人也瘦了,早不似从前那个嚣张跋扈的“佞幸”。虽挂着千户名头,但周遭对于“丧家之犬”的冷嘲热讽可想而知。
钱宁驼着背,漫不经心地吃着跟前小菜,等着江彬开口。边上几名锦衣卫坐在另一桌上,神情多少有些不自然。毕竟他们之中不少都曾是钱宁的手下。
“当年,宣府遭袭……”江彬盯着跟前的酒杯艰难地开口。
钱宁看了眼江彬腰间的锦衣卫腰牌和缠在一处的玉司南佩:“恭喜江大人。”
江彬仿佛被蛰了一下,脸上难看起来。
钱宁自顾自吃了会儿,随后掐了只鸡腿,指着陆青道:“这小兄弟脸生得很,是何处来的耳目?”
陆青“啪”地一拍桌子,钱宁无所谓地将视线移到一旁的汤禾脸上:“这位倒是面善……”
汤禾神色未变,只眼中寒意一闪而过,江彬挥了挥手,让他们都退到出去。
一时间只剩了二人,钱宁事不关己地又吃了会儿,忽地对江彬道:“不错,当初他确令我助马昂通敌,但你知道了又怎样?要他血债血偿?”说罢哈哈大笑。
那笑声带着些被逼入绝境的疯狂,又带着些坐等好戏的狠毒,江彬只觉着心中一阵凉过一阵,再是暖不回来了。
☆、贬黜
江彬回宫的时候,天空赤红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帷幔被掀起一角,江彬看那流淌进来的月色,忽就想起初次与正德皇帝同乘时见到的杨廷和。那一抹红,亮得扎眼,似乎冥冥之中的劫数。他是正德皇帝的劫数,而正德皇帝又是自己的劫数。
月下连绵的宫墙宛如一条不见首尾的巨龙,他的沉浮似是恭顺,又似伺机而动。
江彬下轿,挺直了腰板走过那一段段路、一座座桥,时不时惊醒的回忆,是不经意间的一席话,一抹笑,一份情,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忆起,触目惊心。
到了西苑时,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江彬放慢步子,在那迷宫似的弯路上缓缓行着。有轮值的内侍从身边经过,恭敬地行礼退到一旁,目送他走远。这等级森严的规制,让江彬想起当初的泾渭分明,他逾越太多,并以为这逾越是两情相悦的天经地义。
到了西苑时,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江彬放慢步子,在那迷宫似的弯路上缓缓行着。有轮值的内侍从身边经过,恭敬地行礼退到一旁,目送他走远。这等级森严的规制,让江彬想起当初的泾渭分明,他逾越太多,并以为这逾越是两情相悦的天经地义。
站在门前,轮班的几名锦衣卫向他行礼,江彬忽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脚却不听使唤地踏了进去。
正德皇帝一如既往地在案前批阅奏章,煤油灯的光亮为这位眉目轩朗的君王镀上层温文尔雅的柔和,江彬也曾以为,这不设防的模样是心无芥蒂的佐证,可如今这光景,又该如何度量?
听到动静,正德皇帝抬起头来:“回来了?”
江彬静静站着,没有答话。
正德皇帝别开眼,又低了头继续勾勾画画:“早些歇着罢!别陪了。”
“皇上该知我见了何人。”
正德皇帝搁下笔,眼却只瞧着踏面上的双狮戏绣球:“可否明日再议?”
江彬望着他案上堆积的奏章:“臣,怎敢忤逆圣意?”说罢便冷笑着转身。
正德皇帝似是被那表情刺得痛了,起身一把拉住他:“水至清则无鱼,你又何必……”
“宣府千条人命,于皇上不过蝼蚁?”
正德皇帝沉默半晌,猛地将他按在案上,奏章散落一地。
“那你何不教我血债血偿?”
江彬被背后的笔砚镇纸磕得生疼,看着跟前正德皇帝凑得极近的脸。正德皇帝像极了他的父亲朱祐樘,笑时三月桃花,不笑则龙威燕颔。而此时,那双眼中却满是江彬无法企及的深邃,盛怒中带着欲言又止的哀戚,却又狠毒得仿佛下一瞬便会咬断他这忤逆者的喉咙。
这般的对峙给了江彬足够的时间去回忆那一日,那一场雨中的哀鸿遍野。许多场景都已在岁月中模糊,却清晰地记得王继书房里那一盘舍不得扔的夹糖饼,抱着骨灰盅的王勋身后荷花池里干涸的淤泥、毒辣的日头下护着孤坟的那一株老槐……还有并不曾见到的,鞑子帐外挂着的头颅……
江彬以为的报仇雪恨,到头来,不过是他真心以待、日夜相对之人精心编排的一场苦肉计的结局。
“江彬……”正德皇帝埋首于他颈项,妥协般放低了身段道,“等过了今晚再议……可好?”那声音,竟透着些弦外之音的祈求,一字字撞在胸口,却唤不回沉睡的一往情深。
“皇上令马昂、钱宁通敌,使得巴秃猛可偷袭宣府,又令王勋杀求贡鞑靼使节,以退为进保其党羽。如今边境鲜有战事,皆是皇上深谋远虑……”江彬一字一顿道,“只皇上令丛兰演那寻奏章的桥段,又遣我查谷大用、赖恩、八虎之事,为的究竟是什么?我曾以为,当初确因杨首辅,才阴差阳错地得了这高官厚禄,如今想来,也不尽然……”
正德皇帝支起身看着江彬,眼中的波澜渐渐化为木已成舟的平静:“江彬,你可想清楚了?”
当真要道破,便是再不能回头了。
江彬盯着正德皇帝拇指上的赤玉指苦笑了一下。
“不如你去南京随乔宇查案,待过些时日……”
“过些时日,又有何不同?”江彬抓住正德皇帝的手,缓缓拨开,又握住腰间那玉司南佩,轻轻一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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