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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咬紧了槽牙,他左手的指尖狠狠扣挖着自己的掌心,但他还是说:“姜玄,午饭之后我给你打电话,你来接我吧。”
姜玄轻声笑了一下,说:“好,你去吧。”
陈林并没有回头,他听见姜玄转身时带起来的风声,像是一双冰凉的手贴在他的脊背上。陈林奇异的感到有些难言的羞耻。但随即这感觉就被冲淡了,他轻轻笑了笑,伸手脱了外套放在服务员手上,然后走上前去,笑着和昔日的同窗们打了声招呼。
那小娃娃在妈妈臂弯里伸着肉胳膊摸陈林的手臂,陈林伸出手去,冲着他说了声“你好呀”。几个人都笑起来,就像他们才是彼此熟悉多年的朋友,而刚刚在门口转身离去的那位不过是顺路送陈林来的局外人。
这场同学聚会是陈林毕业十三年来第一场参加的同学聚会。实际上在他刚上大学的时候也有人联系过他,但他通常都是婉拒了的。
他并不知道这类聚会是为何而举办,若是怀念友谊,那他与他们的友谊从没有深厚到需要定期约着见面的地步;若是为了彼此讲述个人的经历,陈林又觉得这主题奇怪的很,他既没有想要与人分享自己心事的欲望,也并没有与人畅谈自己酸甜苦辣的诉求,在他年少的求学时期,他就像一株芦苇一样,在整片芦苇荡里左摇右摆,却永远独善其身、暗自独坐至深夜,决计不会挨上另一株芦苇——即使大家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不同。
这类心态在这些年中已经有所改变,实际上即使是谭继明也曾经说过陈林“太过独立、不善交际”,但陈林起初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尽管为了生计而奔波的时候陈林也多少变得开朗可亲,但实际上孤独仍旧如影随形,他长期置身于这种泥淖般的沉寂之中,也从未觉得自己需要什么彻头彻尾的蜕变。
真正令他改变的是姜玄。姜玄永远是一个好奇心十分旺盛的人,这种对任何事的热络和探索让他对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体验。与姜玄结识之后,陈林总被动地参与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活动当中,有时候他们就算已经射到瘫软,姜玄也能光着屁股翻出陈林的地图给他讲上一段自己旅行中的见闻。
这种火热的生命力让陈林感到惊奇而又喜爱,对陈林而言这是一种别样的吸引和难以自控的着迷,因此他在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的情况下,从习惯上率先依赖了姜玄。他期待他的热情、可爱、倾诉,也偶尔为此遗憾自己的疏离、贫穷和沉默,但姜玄却对此毫无怨言,在姜玄的陈述中陈林实在既博学又真诚,每次他想哭的时候就想埋在陈林身体里,每当他看到陈林湿漉漉的眼睛的时候都忍不住蠢蠢欲动——无论是嘴唇、下身还是心脏。姜玄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天真的色,又有些无辜的可爱,陈林在那一刻真正体会到他是并不孤独的,他可以依靠这样一种原始而又单纯的方式度过黑夜、度过缄默、度过无数次只存在于默念书本时那并没有真正发出的自己的声音。
他们就这样改变着彼此,携手走过最忐忑和难耐的旅途,度过彼此的黄金时代。
然后陈林成了现在这个陈林——
他正被当初的班长拉着喝酒,一圈人围在他们身边,大家聚在一起聊这些年娶老婆生孩子的艰辛。一个老同学伸手一拍陈林肩膀,问他:“诶陈林,这么多年没见着,还真就你……看着和二十出头似的!”
一圈女生也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陈林怎么养的、是不是在北京有什么好的SPA馆。陈林四两拨千斤地回了一句:“也没有,就是当老师应酬少嘛,而且我都吃家里饭,油少。”一圈男生起哄着问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陈林笑了笑,说:“分了。”大家便识趣地转了话题。
酒过三巡,大家聚在一处三三两两地聊着天,陈林喝的有些脸热,偷偷钻了个空子,坐在露台的茶几旁边,让服务员给倒了杯红茶。
天气预报诚实守信,外面果然扬起雪花、纷沓而来。但风并不呼啸,这雪下的是很安静的。陈林坐在一处,听着身后吵吵闹闹的,也觉得有点意思。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几乎要睡过去。
但他毕竟没有睡去,迷迷糊糊地,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就睁了眼睛,转过身去,看见身后那个站在代步车里的小肉团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穿过屏风到了他身后。露台并没有铺地毯,陈林伸手抱起那孩子腋下,一把把他从代步车里提到自己腿间,又拢了拢外套,把孩子罩在自己怀里。
那小孩似乎家教不错,不哭不闹,伸着手只摸陈林,软乎乎的小手摸了陈林一手背口水。陈林有点嫌弃,但又觉得有点可爱,就由着他去了。时不时伸手逗逗孩子,看着那小娃娃眨巴着圆眼睛一声一声叫“嘛”。
陈林逗他,说:“叫叔叔,不能叫妈!来,叫‘叔叔’,‘叔——叔——’”小肉圆思考了几秒,张嘴扑哧扑哧往外喷气。陈林被他逗得直乐,抬着腿颠孩子,把这小孩颠得咯咯大笑,扯着陈林的针织衫不撒手,差点隔空给他给揪出两块乳晕来。
过了一会儿孩子妈找过来了,陈林抱着小肉圆把孩子还给她,这才想起来,这姑娘是当时一个非常瘦弱的小姑娘,每天背着很重的书包,看上去能压死自己,她是当年一个学校所有文科生里面唯一考到上海的。陈林说:“袁园,你看着还是那么瘦。”
袁园笑了一下,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给他套上一双黄色的童鞋,一面套一面说:“你也是,这么多年感觉你样子都没怎么变,真显年轻。”
陈林笑了笑,却只说:“你儿子真可爱,多大了?”
袁园说:“一岁多点,特不老实,我回家来上哪都得带着他。”
陈林问:“他爸呢?”
袁园笑了一下,说:“国外呢,我们准备办移民。”
陈林“呀”了一声。袁园说:“孩子生了,才觉着办移民晚了。”
陈林伸手捏了捏那胖乎乎的小手。袁园问:“你呢?他们说你还没结婚呢。”
陈林点点头,模棱两可地说:“我也不急。”
袁园点点头,说:“也是,你当老师,估计天天看见孩子也心烦。”陈林笑了笑,说:“没有的事儿,你儿子就挺可爱啊。”
袁园亲了自己儿子一口,说:“陈叔叔夸你呢,快谢谢叔叔!”小孩又喊了声“嘛”。陈林笑起来。
袁园盯着陈林看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一直以为你最后会念到博士后,然后出栏当教授。”陈林问:“为什么啊?”
袁园抿了抿嘴唇,看着陈林。她的眼睛深处有一些没有被岁月磨灭的真实,她说:“因为你当时就是那么写的呀。当时我当学习委员,要收所有人的高考目标,就你写了一个‘我要当博士’。”
陈林想起来了。那是他高一的时候随意写上去应付人的。没想到还真有人记得。他冲袁园笑了笑。袁园说:“那时候咱们开运动会,你体育特烂,跑三千五跑还跑中暑了。你一倒下,老师说,‘哎哟陈林这身子骨,真是当博士的料’。”
陈林乐不可支。
俩人这么闲聊了一会儿,袁园小叔子过来把她接走了。临走的时候小肉圆学着陈林的样子跟他挥手,陈林还颇有点舍不得,于是和袁园互留了微信。
袁园走后,真正没有人理会陈林。他像是一颗走散了多年的流星一般在同学们之间落下,引起一阵寒暄之后就迅速冷却下去。不熟悉的人依旧不熟悉他,说不上话的人依旧说不上话。大家年过三十,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定位,陈林这种“北漂移民”,俨然已不再是他们交友圈的人了。
好在这种格格不入并没有在任何程度上引起陈林的不适,实际上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体验过并且安于这种感觉,因此在此时也不过是自嘲的笑了笑,然后坐在桌边喝完了他面前那杯已经有些发凉的红茶。
他看着室外纷然而至的雪花,伸出手去。那些雪花并不很冷,落在他手心上就像没有感觉。这世界上的一切莫不如此,来来往往,没有人能够停留下来。袁园是,林聪是,谭继明是,他的那些同窗是,姜玄也是。就连他许久不见的母亲,也一样有自己的生活,就连他多年前就不再见面的父亲,也早就退出他的生活之中。
他孑然而来,也终将孑然而去,孤独与他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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