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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钱了,有事了,就去分号找自家人。路上切切不可随意与人深交,须知防人之心不可无……"丹青看着师傅,忽然觉得小时候那么伟岸神秘的师傅怎么成了如今这样龙钟啰嗦的老头子了?心头一酸,眼圈又红了。
好容易王梓园殷殷叮咛告一段落,丹青和罗纹来了一个兄弟式的拥抱。
"多陪师傅说说话。纯尾师兄是个闷罐子,可不能指望他彩衣娱亲。"
罗纹一脸哀戚生生被丹青最后一句打散了,忍住笑道:"嗯,师兄放心。"
走到纯尾面前,丹青两只眼睛只顾往下看:"师兄,我走了,那个——"
事实上,自从那天被纯尾吓到,丹青一直躲着他,就连独自上路的决定也是辗转透露给他的。本来,丹青对于人生中的困惑,一向干脆利落,不喜欢拖泥带水,要么不想,想就要想通想透,并且付诸实践。然而这一次,纯尾师兄可真是出了个大难题啊。丹青脑子里反反复复在几个问题上循环纠缠:"纯尾师兄喜欢我?我喜不喜欢他?喜欢,可是好像不是那种喜欢……"丹青觉得和独自上路的孤单比起来,跟纯尾同行似乎更让自己惴惴不安,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当面说,到底是犹豫还是不忍,心底深处也分不清楚,终于拖到离别的时刻。
纯尾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护身符,替他套在脖子上,细心的塞进领口内,再整整衣襟,这才开口道:"这是寒山寺佛祖开过光的,别随便摘下来。"顿一顿,道:"你若敢弄丢了,哼哼。"
丹青抬起头,师兄还是那张冰山脸,眼底却带着湿意。想起多年来纯尾对自己不动声色却又无微不至的照顾,什么忌讳都跑到爪哇国去了,只觉得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绵绵不尽的难舍填满胸臆。
纯尾抱住他,在耳边轻轻道:"无论如何,师兄总是在的。受委屈了,就回来。"
客船自涵江入练江,乃是逆流而上,速度并不快。不过春风送暖,雨润山颜,沿途美景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丹青站在船头,自觉衣袂飘飘,心旷神怡,从此猛兽归山堪称王,游鱼入海化为龙了,恨不能仰天长啸一番,以抒壮志。其实他一身普通衣衫,行李寥寥,落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个探亲的少年,或者往州府去应春试的童生罢了。这倒暗合了业内低调入世的规矩。
一路上丹青逢城必入,逢山必登。遇上名胜古迹,牌匾碑林,名人故里,总要流连一番。如此迤逦行来,花了一个半月才到楚州池阴县。
五岁以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何况几经人事变迁,丹青在池阴城里徘徊,几乎找不到当年自家和外祖家的宅子。凭着一点依稀的印象,终于走到似曾相识的巷口,看到一旁坐着卖玫瑰糖的老婆婆,心头一阵激动。
"阿婆,这巷子里姓屈的人家还在么?"
"姓屈的?满院子都是姓屈的,你找哪一个啊?"
丹青记得这巷子原本只有外祖家一户,如今大大小小开了七八张门,人畜并行,车马阻塞,全无当日深宅大院门第森严的气象。看样子是把院子隔成了好几户,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几个孩童追追打打跑出来,倒有另一番热闹。
"我想问屈桐屈知秋老爷,阿婆,您知道吗?"
"秋老爷啊,十年前就死了。先是儿子跟男人跑了,女婿不知犯了什么罪,一家子灭了门,老爷子老太太也就跟着去了……前世造孽啊……"
丹青愣了半天神。虽说这状况也不是没有想过,真正确认,心中还是酸涩难当。打起精神买了两包糖,走到第一家门口。院子里一个女人正在晾衣服,丹青扯出纯洁无害的笑容:"阿婶,跟您打听个人行么?洪门屈氏,闺名海苓。"
"没听说过。"女人想了想,扭头冲屋里喊了一句:"三郎,这里有人打听叫屈海苓的,认识么?"
一个壮年汉子走出来:"屈海苓?那不是秋老爷家的小姐么?早就随夫家搬走了。"
丹青听他知道母亲的名字,带着颤音道:"听说洪夫人隆庆二年底回乡,难道没有回来?"
"老爷和老夫人隆庆元年就去世了,没有后人,家业全散了。这宅子分给了族内五房。我在这住了十年,可没见屈小姐回来过。不是说她夫家犯了罪,尽数下狱了么?"
丹青站在当地发呆,那男人转身准备进屋,他才又想起来问道:"怎么说秋老爷没有后人呢?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你说海寰少爷?他违抗父命,偷偷跟一个男人跑了,气得秋老爷大病一场,早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丹青随手把两包糖送给玩闹的孩子,恍恍惚惚走出巷口。自从听说母亲带病回乡,总想着还能祭奠一番,如今看来,竟是在路上就无法支持,不知魂归何处了。
此后丹青心情一直低落,和刚离彤城时的意气风发不可同日而语。偏巧梅雨季节到了,楚州境内,整日淅淅沥沥滴滴嗒嗒。丹青连州府潭城也没进,直接就在如丝烟雨中,揣着一颗隐隐作痛的心上了鸣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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