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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怀瑾后来的几十年,总会在不经意间反复想起与秦翊铮初见的那一天。
嘉靖四十五年五月,南巡的船只在扬州府靠岸,知府左靖辖同扬州商会三十六位行首,都虚席以待,准备以最高规格接待这位皇长孙。可第一个上门的,竟然不是天潢贵胄,而是司礼监大珰黎贤。
这位大珰面白无须、慈眉善目,进门的一番话却震惊全席:他要求扬州府明年纳贡十万株琼花,三月起运、五月抵京,否则便要夺了左靖的乌纱帽和三十六位行首的项上人头。
但早在去岁,司礼监掌印太监曲诚南下,扬州商会诸行首凑了一万两雪花银向他行贿,曲诚说得很笃定,今年的贡品必是芍药。因此今年整个南直隶早已尽铲琼花,遍植芍药,别说是明年三月,就是后年三月也交不出十万株琼花来。
无论是司礼监内部倾轧分裂,曲诚收了钱不说实话;还是大珰互相勾结,做局套牢扬州商会,用性命要挟,彻底吸干他们的家底。来自大周最高的权力中枢的算计,扬州商会都无力逃脱。三十六颗项上人头,这代价太过沉重,几乎是端着摧毁整个扬州商会的架势而来。
“二十四监为何如此翻脸无情!况且左知府也是科举出身,难道他们就不怕左知府进京伸冤,都察院弹劾内朝吗?”江怀瑾听闻,几乎拍案而起,惊怒道。
盛天澜却出乎意料的冷静,甚至笑了一下,只是笑意惨然:“这一次,无论是内阁还是朝臣,都不会帮左知府的。”
江怀瑾愣住。
盛天澜说:“左知府告诉我,南巡的队伍里,太常寺卿严世蕃也在。”
“他这次来,是亲眼来看我的下场。六年前我死里逃生,其实他从未忘记。他本可以坐在京师里,但他非要亲自过来,就是要用我的血告诉所有胆敢得罪严家的人,即便是功名加身、即便是腰缠万贯,在他严家父子面前,也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所以就算左知府奏折递到御案上,内阁也有办法给他拦下来。”
盛天澜说:“怀哥儿,你不必为我再做打算了。我的性命是保不住了,但是余下三十五位行首还有得救。司礼监和严世蕃都是认钱的主儿,你去和他们谈,看能不能用钱赎命。”
江怀瑾看着盛天澜,没吭声,捏紧了拳头,转头就走了。
第二日她就去敲了登闻鼓,在府衙见到了皇长孙、裕王世子秦翊铮。
在敲鼓的过程中,她完全是凭借一腔孤勇。她知道如果按照盛天澜的吩咐照做,他的命就真的救不回来了。所以她选了直接找皇长孙,毕竟天家子嗣,她想应该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去看内宦和佞臣眼色的地步,也许愿意出手保住盛天澜一条命。
她知道这位裕王世子只有十五岁,和自己同年,应该是很年轻的,但是她没想到这位世子如此俊美。
玄色的鹤氅,绯色的裾衣,戴着白玉嵌金丝的冠子,腰间悬的九转麒麟佩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在光照之下熠熠生辉。额间勒一条镶东珠的朱色抹额,更衬得眉如翠羽、目如点漆,那东珠的光华被他明湛如秋水的一堆眼眸衬得黯淡无光。身材削瘦,革带在腰间勒得只剩一抹,行动之间衣摆摇动,仿佛有暗香在他周身流动。他出现在室内的一瞬间,整间府衙都被他照得亮了几分。
秦翊铮甫一走进前厅,就见到儒服青衣的一位少年。眉清目秀、唇色殷红,身材不算高大,但气质干净,犹如霜雪。她知道这一定就是敲登闻鼓的江秀才,因此直接入座,径直问:“黎贤是如何跟你们说的?”
江怀瑾忙拱手行礼,道:“他向扬州商会索要十万株琼花,明年三月便要起运,五月必须到达北平,如果耽误陛下祭祀,即刻处死三十六位行首。”
“可有转圜的余地?”
“二十万两。”
这个数字让翊铮再次震惊。整个去年,国库收入不足二百万两,但却支出五百九十五万两,亏空将近四百万两,这个数字几乎是所有人提都不敢提的。而司礼监与严世蕃做局一次,就要整个扬州商会拿出二十万两,全国十分之一的收入。
震惊之余,她也不得不问:“那扬州商会一年收入几何?这可是三十六条命,三十六家的家主,想来凑一凑不至于拿不出来?”
江怀瑾霍然抬头,眼中悲愤之光雪亮:“不是钱财的问题!这其中涉及到八年前的一桩冤案,更涉及到内阁相公,请世子殿下允我如实道来!”
秦翊铮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但说无妨。”
耕读之家,生父早亡,寡母靠织布供养他一路进学,十四岁考下举人功名。小琼林宴,雨夜一片慈母拳拳之心,却被荒淫权贵觊觎。铜梭自戕,血透车厢,求告无门,只得了一口薄棺、二十两碎银。匹夫之怒,欲血溅五步,却苦于身无武艺,只得被投放大狱、剥夺功名。等到好不容易逃出一条生路,家连着棺材都被烧成了一把灰,连一根骨头都没给他剩下来。开宗除名,远走他乡,正待弃文从商、重振家业,却被怀恨在心的权贵再次摧毁一切。
江怀瑾说着,眼中热泪满盈,再次跪地叩头:“盛天澜之于南直隶女子,犹如再生父母。如若殿下不信,请随我参观广陵织造坊,一看便知!”
翊铮和简行殊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震惊,她起身道:“带路。”
这一次参观织造坊,让后来的翊铮记了几十年。
广陵织造坊的布局很简单。围绕扬州府郊区,在地势平坦、气候干爽之处起楼,前院进车、后院走马,利于搬动布帛。两侧是耳房,用于储放织机和修葺的工具。中间共有工房四间,每间有二百台织机,田字形分布。每台织机由三位织妇负责,轮番作业,按工时计算酬劳。
“除去原料,一匹棉利润百文,麻八十文,绫罗更贵,能挣到半分银。按理来说,应当让所有的织机都产绫罗,才能挣更高的利息。”江怀瑾站在库房里,低头摸着一匹鹅黄色的绫罗说:“可是不行,殿下。绫罗的原料是蚕丝,如果盛家广收蚕丝,次年蚕农必然加倍养蚕。幼蚕金贵,又密集养殖,只要有一年闹了蚕瘟,或者桑病,南直隶数万蚕农便要饿死。也许盛家的织机还能开动,但这些蚕农就必须卖儿鬻女。”
“南直隶的农田众多,如果广收蚕丝,桑木挤占了稻田、麻田、棉林,佃户、林工便要转行种桑。可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种,也不是每块地都适合。总有人风调雨顺,也总有人颗粒无收。强行以更高的利润引诱百姓更弦,后果就是半饥半饱,一定会有人倾家荡产、甚至带来饥荒。”
这些是秦翊铮和简行殊从未接触过的,二人凝神聚气的听着,一边默默数着库房里堆积的丝绢,一边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流水和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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