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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亲自逼走了高拱,但是并不代表她不尊重高拱。
“关于文忠公,你们还有何要参奏的?”翊铮敲了敲案几,看着张四维。
张四维一脸浩然正气道:“臣等以为,章叔大此人,貌忠而实奸。万历五年,章叔大父逝,按理本该返乡为父守孝三年,章叔大却以重任之说,借‘夺情’故。朝臣谏言,章叔大反而廷杖、谪戍相加,使百官噤口。万历六年,章叔大回籍葬亲,凡内阁奏折,竟然尽数快马传至荆州,由他批准后方可上呈——难道内阁六臣。只有他章叔大一人堪用,翊铮们都是庸才不成?”
他说到此处,眼里的愤慨和嫉恨再也藏不住,多少流露了一丝:“还有,万历二年,他的长子章敬修会试落榜,他竟然直接决定这一科不选翰林院庶吉士!万历五年,章敬修、章嗣修同时考中春闱,如章敬修这样三年前甚至考不中三甲的庸才,三年后竟然高居榜眼。而万历八年,其三子懋修更是高中状元——他章家一门四进士,难道这天下的读书种子竟然个个生在他章家吗?”
翊铮沉默不语,张四维越说越气,甚至开始牵扯到隆庆年间,高拱与内阁诸公争斗时,章涵是如何两面摇摆,最后又联合冯保捅了高拱一刀,坐收渔翁之利的。再从他的家产说到府邸,从儿孙说到祖坟,到了最后,竟然拱手请翊铮“清算生前罪愆,查抄章家满门,褫夺文忠谥号,立时迁出太庙”了。
翊铮有点想笑。
张四维所说,的确不假。万历五年的“夺情”,六年的快马传荆州,这都是翊铮暗中允准的。因为彼时新政方兴,偏偏遇上章家老太爷去世,那时候简行殊正在外放历练,盛天澜忙着在海外开拓西洋市场、寻找新的土地,百官正在为翊铮膝下无子而将裴以蕊讨伐得焦头烂额,如果那时候章涵先生还丁忧三年,别说推行新政了,翊铮在朝中独木难支,三年之后还有没有人能提起新政都是个问题。
至于快马奏呈荆州,亦是因为内阁诸臣,张四维、申时行都是熬资历熬上来的,就算章涵先生敢将奏折交给他们票拟,翊铮也不敢。因此只好一路传去荆州,由他票拟后翊铮再行批复。
章家子孙取士,翊铮更是无所谓。主考官并不是章涵先生,但以他的权势、他的圣眷,总有人争相讨好,就算不谄媚巴结,也不会想得罪。章家子孙有个大差不差的水平,在官位上不至于鱼肉百姓、尸位素餐也就够了,至于其他的翊铮并不是很在乎。
老师眼光何其精准,如今他尸骨未寒,竟然就开始有人跳出来践踏他的尸骸了。
“......以及武英殿大学士简同归,本为章叔大弟子,受章叔大提拔才得入内阁。简同归与章叔大朋扇朝廷、结党营私,如今六部十三道,比简同归德高众望、资历深厚者不知凡几,章叔大却举荐简同归,逼得曾嘉祯不得不告老让位......”
翊铮望向申时行:“瑶泉公以为呢?”
申时行一拱手:“章叔大独断自专是实情,拒不丁忧也是实情,臣以为该处置。”
与一开始就是高拱心腹晋身的张四维不同,申时行是典型的中立党,在前几次内阁争斗中都没有站过队,他本人在老师在世的时候和他关系也尚算可以,翊铮在擢他进内阁,为的就是充当章涵先生与张四维一派的调和剂,不至于让内阁争斗影响到新政实施。但翊铮没想到,他竟然也站在了张四维一边,在章涵先生死后三年就要清算。
曾祥致仕,还未正式启程,现下首辅之位空悬,也的确是他们为此发作的好时机。早一分则曾祥仍在任上,会顾念与章涵先生的旧情;晚一分则翊铮擢简行殊为首辅的谕令已然下达,金口玉言,不可能再有收回之理,他们还要在章涵的阴影下再生活十几年。
说实话,申时行性格素来温和,本人可能对章涵先生并无多少恶意,但新政涉及的利益面实在太广,申时行当朝几十年,门生故旧无数,总有被考成法贬黜的。再加上章涵先生为推行新政,手腕不免严苛,丁忧夺情之事也的确不符合礼制,申时行作为典型的程朱理学派,颇有微词也是正常。
朝中像张四维这样为首辅之位、党派之争的人并不可怕,像申时行这样固守陈规、自诩为正义斗士、以自己的价值观去审判他人行事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并不奸猾,甚至还久有清名、文采斐然,但他们一心恪守着自己的一套礼法标准,要求这世上每个人都必须合乎他们的观念,对旁人行事横加指责,否则便成群结队、拉帮结派的来清算、举报。这种自以为逻辑通顺、行事正义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他们并不作恶,但他们也没干什么善事。
翊铮看着张四维和申时行,久久的沉默了。
翊铮可以贬黜他们,但这种人现在才是文臣主流。翊铮能杀一个张四维、申时行,翊铮杀不尽一群。更何况,如果翊铮用这样独断而专横的方式去对待他们,与翊铮祖父当年又何异呢?世宗皇帝当年在殿前杖杀言官、流放御史的时候,想来也和翊铮现在一样,心中充满自己不被理解和得不到尊重的怒火。
最终她只是让他们退下了,说自己要好好静一静。
这天下此时,毕竟只有一个李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麻城讲学,十年也只能培育出一代新生的学子。要让天下人承认“人本”“实务”思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只有“李贽们”遍布山河,才能让张四维、申时行之流如风下之草、销声匿迹。
就资历、根基、人脉而言,简行殊和张四维这样手握高拱政治遗产、申时行这样门生遍布的大儒相比,还是差得很远。如果强行把简行殊提拔到首辅之位上,只会让他成为出头的椽子,被另外两派一拥而上、疯狂攻击,到时候朝中乌烟瘴气、党争不休,翊铮的新政依然得不到充分的推行,这和翊铮提拔简行殊的本意就完全相反了。
可是,如果顺遂他们的心意,将首辅之位交给张四维或者申时行,简行殊一直被压制人下,新任首辅必然一力主张自己的政见,打压章涵先生生前的派系,翊铮的新政依然会被阳奉阴违,甚至半路夭折。
翊铮手中朱砂御笔越转越快,直到裴以蕊端着补汤求见,她依然没有得出合适的结论。
“陛下何故眉头紧皱?”她巧笑嫣然道。
翊铮将自己的烦恼与她说了。
“这有何难?”裴以蕊略一思索,竟然说:“商业一事,陛下素来只对接盛天澜,对大周商会内部的人事可能不大了解——盛天澜当初以扬州商会会长的身份牵头联盟大周诸派,陛下可知道是怎么统一意见的?”
翊铮饶有兴致的敲了敲案几,示意她继续说。
“联盟制。”裴以蕊的眼中闪闪发亮:“大周商会内部大致上分为南直隶的扬徽、福建泉州府、浙江宁州府、西北晋秦、关内辽鲁、西南蜀中、广州十三行几派,初初建立的时候谁也不服谁。盛会长便以地域为界,划为南北二党,设内席五十、外席四百。其中内席由身家百万、且执掌一行的行首担任,可父传子、兄及弟,代代相传无须变更;外席则由每年的推举产生,但凡新兴尚铺、形成气候者,都可以由本地银监保举、投票进入外席,每三年一次选举,得‘称职’票且身家不衰者才可继续留在外席。”
“内外席互不相干、独立投票,每五年一次选举。南北党自己内部需要选出党魁,再由内外席同时投票,选出南党魁或者北党魁继任下一届的会长。内席代表各行各业传承的老派巨贾、外席代表每州每府新生的小商,为了同时得到内外席的投票支持,南北二党必须绞尽脑汁为大周商会创造利润,在每年选举季的时候拿出真凭实据来游说各家各户——这可不是一张嘴说些‘天理’‘礼法’之类就能拉到票的,党魁本身为商会新增多少净利、新发多少宝钞、新添多少工匠镇、新创多少职位,这都是需要数字来支撑的。”
裴以蕊越说越高兴,几乎快爬到翊铮案几上来了:“而盛会长便是以这些实据在内外席拿到了压倒性的投票,连任会长至今。陛下,这些理学大儒们不是最喜欢游说、写文、拉拢、党争吗?那就让他们把党争放到明面上来,拿出真凭实据、脚踏实地的功绩来获得支持,不要张口就是‘我是某年某科的二甲第几名’‘我师从谁谁’‘父兄何官何职’,喜欢争、那就来争!争赢了,就当首辅!”
翊铮听得入神,不知道手里的朱笔什么时候掉了下来,染了明黄龙袍一身绯色。
裴以蕊一掌击在案上:“要争就来争治世救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当为宰辅!”
翊铮看着她因心潮澎湃而绯红的双颊、起伏的胸脯,不由得笑了。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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